面具被打掉后没多久, 巫盏就觉后背传来阵剧痛。
刹那间,意识趋于涣散。
他踉跄一步,没来得及捡起面具, 终是昏倒在地。
意识彻底消散的瞬间, 他恍惚坠入梦境。
梦里是个酷热难耐的暑天。
但听不见蝉鸣,甚而是其他任何鸟叫虫鸣。
他置身于高墙大院中,周围太过安静, 以至于风吹树摇的响动都显得格外突兀。
忽地, 巫盏听见声闷响。
他对这声音分外熟悉——
施了灵术的鞭子抽在裤腿上,声响沉闷,但力道足以将腿打折。
他转过身, 望向右旁的主厅。
主厅里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因着站位问题,都只能看见侧面。
矮的那个看起来十三四岁, 相较于同龄的少年来说,他已算身量颇高了。
不过对于身后执鞭的高大男人来说,他还是瘦弱得像截没晒过太阳的木头。
两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但男人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 眸子也充了血。
而那少年年岁尚小,便顶了头银白长发。加之脸色苍白, 站在这大太阳底下,竟有如鬼魅。
男人高执起鞭,怒斥:“与你说过什么?”
他说的是幽荧族语言,巫盏在无上派待的时间太久,陡然听见这熟悉的乡音, 竟怔了片刻才缓过神。
少年平视着前方, 裤管儿后面已沁出血了, 却只死攥着手,不知疼般道:“天热,别四处乱跑。”
男人怒气未消,又落下一鞭。
“你还知道?”他言辞激切,“离大祭司选拔弟子已不到一月,到时候顶着这副模样过去,谁能信你这脸上是天生的蝶纹?”
少年沉默一阵,扯开嘶哑的嗓子:“我只是想去看望兄长。”
男人又落下一鞭:“你好生在屋里待着,比往他坟前插几根没用的野草强!”
始终平视的眼神终于往下低了两分,少年盯着地面的尘土,只道:“他们都说,大祭司能叫人起死复生。”
“起死复生?”男人冷笑,“你若连他的弟子都当不成,他便是随手复活只蚂蚁,这好事也落不到你头上。”
巫盏远望着那两人,嘴习惯性地抿着笑,但神情间瞧不出多少好颜色。
许是因为他的打量太过直接,主厅里的人终于有所察觉。
最先看过来的,是那身弱的少年郎君。
他缓而慢地移过视线,也露出了另半张脸。
日头毒辣,在那近乎金色的光线下,他眼角旁的刺青被映照得分外清楚。
那刺青像极蝶翼,青黑的纹路占据了小半张脸。许是刚刺出来的,纹路周围泛着红肿,眼睛里被血色涨满,连眼白都是红通通的。
看见那刺青的瞬间,巫盏恍惚记起银针扎下的疼痛。
力道之大,几乎快要扎碎骨头。
许是想起那份痛意,连带着右眼也开始烧灼出隐隐的疼痛。
就在他难以忍受地紧闭起眼时,忽从梦中惊醒。
醒后,入眼是一片陌生的房梁。
“你醒了?”桑褚玉盘腿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看。
巫盏微怔,随即想起昏厥前发生的事。
余光瞥见角落里的面具,他陡然抬起胳膊,意欲挡住脸。
便是不排斥被她看见,可也不愿在这般突兀的情形下。
但他没碰着脸,而是挨着了一层纸。
纸?
从何处来的纸?
“哦,那面具还拿结界封着。我怕你不想被人看见脸,就盖了张符纸。”桑褚玉语气平静,“你放心,我没看,闭起眼睛摸着脸给你盖的——不过担心你闷死,拿手比着你的脸挖了几个洞。挖到眼睛的时候好像戳着了——疼么?”
虽说上回他有让她摘面具的意思,但这次的情况好像不大一样。方才面具被她打掉的时候,他就一直捂着脸。
以防意外,她还是将他的脸给盖着了。
巫盏:“……”
难怪在梦里会觉得眼痛。
“不觉疼痛。”巫盏坐起身,顺手抓下了盖在脸上的纸。
桑褚玉立马偏过头:“不会看,那面具你自个儿处理。”
巫盏垂眸,视线落在纸上。
明黄色,还没裁剪过的符纸,挖了好几个粗糙的窟窿。
摩挲着那符纸,他轻笑一声:“无妨。”
桑褚玉觉得他的语气不太对。
平日他也是温温和和的,但总透着股与人疏离的劲儿。若不是他总笑,在她心底,这人和温鹤岭其实没什么两样。
而现下同样的温柔嗓音,却显得亲和些许。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还是没将头转过去:“面具弄好了再叫我。”
巫盏只看着她笑:“桑姑娘总好奇缘何戴了面具,现下却丢了探究的心思么?”
“都长着张人脸,想来也大差不差。”
巫盏叹笑,耐心解释。
“不必这般警惕。方才是因妖气撞上面具,一时解开了面具禁制,引得封存在里的鬼气反扑。若让那鬼气入了我的眼,只会被占去心智,故此遮脸。
“让你别过来,也是担忧鬼气伤人。”
桑褚玉面无表情:“那鬼气伤不了我。”
“是,”巫盏轻声细语,“故而现下,看我也无妨了。”
闻言,桑褚玉缓慢瞥过眼神。
也是这时,她才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确然是副琳琅珠玉般的好相貌。
不比衡云子的秾丽面容,他的模样清雅要许多,但又不至于像温鹤岭那般冷淡。
而他拿面具遮掩的,大概是右眼处的印记。
那印记恰似蝶翼,青黑色的细线占据了小半脸庞。
现下没有面具作挡,便是不细瞧,也能看见那双浅色眼眸上遍布着细细的淡色脉络,同样像极蝶翼。
两处纹路,衬得那清雅面容万分怪谲鬼魅。
“你脸上,像是妖纹。”桑褚玉道。
“刺青。”
刺青?
桑褚玉知晓这东西——剑派里有位师姐就喜欢这个,还制了本专门的图谱,上面全是她设计的刺青图纹。
好些师兄姐都在她那儿纹过刺青,依着他们的说法,出去比剑都要气派些。
由是她问:“是你自己刺的么?”
“父亲所为。”巫盏顿了瞬,语气如常,“幽荧有传闻,面生蝶翼纹者为祭司。当年兄长生来便面带蝶翼纹,他死后,父亲想将我送入前一位祭司的门下做徒弟,便刺了这图纹。是个暑热天,那年少雨,来来回回折腾足有一月。”
桑褚玉没出声儿。
让她想想。
她曾听一位师兄说过,巫盏承袭幽荧祭司的位置,已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而他身为前祭司的徒弟,拜师修炼必然有个数百年。
也就是说,一两千年的事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连少雨的暑天都没忘。
要么是他记性好得离谱,要么就是他不想忘了这事儿。
她沉默一阵,忽问:“那你父亲呢?”
“他?”巫盏温笑,从容不迫道,“已死了。”
桑褚玉:“……”
所以完全是因为恨他爹,才将这事儿记得这么清楚吧。
等等。
她忽然想到什么,扫了眼地上的面具。
“这面具上附着的死气是……?”
巫盏微怔,随后眼梢稍挑,露出更为真切的笑意。
他岔开话题:“脸上还有几处淤青,某看不见在何处,可否请桑姑娘帮忙?”
话题转得还挺硬。
桑褚玉离近了些,指尖送出妖气。
“若不喜欢,为何不将这刺青去了。”
或是因为取下面具与她坦然相对,巫盏说话的语气轻松些许,也没什么顾忌地提起了傀儡假壳的事。
他道:“作假的躯壳,仅能制出最初结得内丹时的面容。至于本体脸上,早已没了。”
换言之,便是至少在结丹之前,他始终顶着这副模样示人。
至于他真正的身体在哪儿,桑褚玉倒不好奇。
打听别人的本体在哪儿,听起来很像仇家所为。
疗完伤后,巫盏拾起面具。
经过方才的摔掷,面具边沿磕出数条裂纹,哪怕有意压回鬼气,也有丝丝缕缕的黑雾逸出。
不过不明显,若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桑褚玉看见,道:“这裂缝补起来快,我可以修。”
毕竟是被她打飞的。
不等巫盏开口,忽听见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
他戴回面具,道:“待取了花草,再补也不迟。”
话落,门从外缓缓打开。
但来的并不是村长。
说得更准确些,门外根本就没人。
桑褚玉往外探头,左右看了两眼。
真没人。
可方才明明有脚步声。
“仙长!”一道细细弱弱的落在耳畔。
她一阵,循着声音垂眸。
却见她脚边围了好些铜钱大小的小人儿,粗略数下来,竟有十好几个。
哪儿来的小人?
其中一个穿褐色长袍的小人儿吱吱哇哇地叫着:“仙长,您踩着我的衣服啦!”
桑褚玉往后退了步,那小人一把抓回衣服,乐呵呵道:“多谢仙长!”
与此同时,窗户外头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转身一看,又有十几个小人从窗台跑进,挨个儿跳在了桌上,对着巫盏唤起仙长。
桑褚玉蹲下了身,揪起那褐色小人。
“从哪儿来的?”她问。
她从没听百花仙说起过,百花村里还有这么小的妖怪。
“仙长,我们是住这百花村里的小妖。”那小妖面露急色,“别的事往后再说,我们来是为着提醒两位仙长,千万别信这村子里的人。”
“何意?”
那小妖急道:“好些来取不谢花的仙人都死了,就是被他们害的,尸骨都埋在百花巨树底下呢!仙长若不信,等去取不谢花的时候就知道了。”
“仙长仙长!”她鞋边的一个小妖蹦蹦跳跳地说,“这村子里的大妖心肠不知有多毒!我们平时躲在地底下,根本不敢出来。今日是知道来了两位仙长,才大着胆子结伴儿跑出来。”
被她拈着的小妖忙点头:“他们将百花仙赐出的仙力全占去了,还望仙长出手相助,杀了那帮妖祟!”
地上的小人一个比一个急切,纷纷求她帮忙,像是认定她会出手一样。
但桑褚玉放下他:“我虽掌着秘境钥匙,却不经管这百花境的事务。若需要,可代你们将此事告知百花仙。”
小妖一愣,好半晌才回神。
“可已快来不及了,地底下残存的仙力已不够我们活下去了。”他道,“仙长若不信我,只管往后看。待会儿那村长必然会找借口,说现在取不了不谢花和长青草,以此拖住两位仙长。等到了晚上,到了晚上他们便会露出真面目!——还有一事,切莫吃他们给的东西!”
说话间,他们时不时往外张望着,似在担心有村民找上门。
桑褚玉起身:“待此事明了,自有打算。”
地上的小人以为她这是答应帮忙了,皆面露喜色,接二连三地喊着多谢。
没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
“是些枯萎种子所化的小妖。”桌旁,巫盏轻声道。
“嗯。”桑褚玉捻了下指腹,“妖力近乎没有,也无入魔的趋势。”
方才借着揪起那小人儿的工夫,她探过他的妖力。
少得可怜。
巫盏正欲开口,忽觉一阵强大的灵力迫来。
他眼眸微动,侧身避让。
一柄短剑几乎擦着他的眼睛从前打过。
他顺着短剑刺来的方向望去,却见衡云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门口。
“大祭司,”他手里还拎着把剑,比那短剑锋利许多,“方才在地上,是你所为?”
桑褚玉也看见了他,不等开口,她忽然听见声极轻的“啧”声。
谁在说话?
她犹豫片刻,在心底问道:“方才是你?”
“嗯。”相较适才,裴雪尽好转些许,不过语气里还是透出倦意,“无妨,想起件烦闷事。”
桑褚玉也不多问,转而看向衡云子:“你怎么下来的?”
对上她的视线,衡云子一下将质问巫盏的事忘得干净,应道:“又下了盘棋。”
“下棋?”桑褚玉不解,“不是说不愿下那天棋么。”
“举目见天,不见褚玉。”衡云子稍顿,“不过让一步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