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瑾番外-无心却茫然
一个蛊人而已, 能通晓几分人情呢?——墨瑾
在怀里的人声息渐弱的时候,墨瑾拥着她仰首看向结了蛛网的房梁,蛛网的轮廓有些模糊, 他生平第一回发觉, 原来人将死之际,身体的温暖是会像潮水般渐渐褪去。
不知是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气,还是难以平定下来的心脏,竟激起了他体内千重蛊的子蛊。
唇齿间弥漫开腥甜的血。
恍惚间,时南絮似是感觉有滚烫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脸侧, 但不知是泪还是血。
只是,她都完全不认识这个魔教教主,江湖传闻他血腥嗜杀,就连江慕寒都同他讲, 墨瑾此人很多时候都是随着蛊虫本能随心行事的,全无人性,只有玉露丸的药香能够平定几分他体内的子蛊。
所以想来, 是自己的血激起了他体内的千重蛊罢, 让他蛊毒发作了。
怎可能会是泪呢。
墨瑾不懂,他手上死过许多人,可没有人会像时南絮这般。
明明还想着要等来一个人, 要同他说上些什么, 可清丽的面容上却并无对死亡的恐惧,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平静到他甚至能窥见几分释然和安心。
可无论是在孤剑山庄假扮作酥云的时候, 还是在魔教中扮作所谓殷家公子殷怀瑜的时候,他都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她坐于树下晒着太阳的时候,分明就是一只贪睡的猫儿模样, 连疼痛都怕极了,怎会捉着他的手........
可是,他明明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不想杀她了。
身后突显一个玄色身影,原是魔教的左护法赶来了,一掌击昏了蛊毒发作的墨瑾。
高大的身影抱着白衣染血的墨瑾,左护法垂眸看了眼倒在了血泊中的少女,只觉心中莫名地颤了颤。
但如今时刻危急,那山下的东厂督主已经赶过来了,恐怕教主夫人他是带不走了。
只是在离开之际,左护法还是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
果然,鄢长老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中了千重蛊的药人无心,蛊虫发作之际便连自己亲近过的,倾心爱过的女子都能痛下杀手。
此次江湖变动极大,左护法和教中长老将众人都请到了议事堂中,但常年在红尘楼里作为魔教眼线的酥云却都如一樽木雕般静静坐着,唯独在听闻时南絮的死讯时,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波光潋滟的桃花眸看不出半点异样,仿佛只是听闻了一个路人之死般平静。
无人察觉出右护法酥云平静之下的死水一潭。
议事堂中的席位,独独缺了鄢长老一人,空空荡荡的木椅远远看去,倒像是伫立在厅堂中的牌位一般。
不知是何故,墨瑾的蛊毒发作的愈发频繁了。
便连擅长医毒之术的鄢长老都对此无可奈何,抱病静养在自己的小院中,不肯在踏出院落半步。
左护法知晓她不愿出来的缘由,那般良善恬静的姑娘,既能承袭鄢长老的医术,阅得那么多残卷,在她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一般的,于是也就不再勉强。
墨瑾死在了一个清朗无月的深夜。
死在了整个魔教最为信任,统一认为对魔教最忠心的右护法酥云手中。
这夜,身形窈窕的酥云穿了一身墨色的衣裙,隐约可见其玄色衣领下的正红之色。
他就这般安然地端着鄢长老调制的可以压制千重蛊的汤药,身姿摇曳地踏入了墨瑾的院中。
屋内安神的檀香味,混杂着熟悉的,来自小姐身上的浓厚药香。
嗅到这熟悉的香味时,酥云笑了,可分明像是在哭。
而蜷缩于榻上的人,依旧是白衣胜雪,然而脸色和唇色俱是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脆弱,犹如月色下清透的白瓷碎片。
谁能料想到,就是这般看似无害的人,杀人向来作为乐趣而言。
纤长白皙的手执起汤匙,将下了剧毒的汤药尽数喂入了墨瑾的口中。
此药名为无心,入口芬芳甜腻有花香,实则剧毒,死前还能让人一见心中所想。
被蛊毒折磨到神志不清的墨瑾在死前,只听闻到了温柔如耳语的叹息声。
“教主你杀了小姐,总归你体内的千重蛊发作,你时日也所剩无多了,不如好生死了罢。”
“鄢长老都同我说过,中了千重蛊的药人无心,我为何没有信呢?”这声问的语气茫然,既像是在问墨瑾,又像是在问自己。
“一个药人而已,怎会对旁人有情爱。”
当肢体由千重蛊带来的刺痛如月下潮水般褪去时,墨瑾有些茫然的想着。
是啊,他只是一只蛊虫。
可墨瑾却只觉茫然,忽而忆起娘亲激起自己体内的子蛊时,笑得温婉的面容。
阿娘素来温柔的眼中,分明盛满了恨意。
恨透了他这张与魔教教主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与时南絮说起过这个故事,那时烛火熹微下,墨瑾眉眼温润浸满了无温的笑意,笑着问她。
“这个夫人是不是爱极了自己的孩子?”
却不想时南絮垂首思量了许久,轻声问了一句。
“那个孩子肯定很疼。”
疼吗?自然是疼的。
每逢蛊毒发作之际,墨瑾便常想,他来这世间走一遭为何偏要经历这些?
于是茫然的他索性将让自己想不通的人尽数杀了。
阿娘死了,魔教教主也死了。
可来这世间一遭,却有些许的不同。
犹如蛊虫般苟延残喘的他,在那个梅花映雪的夜晚,冰凉的指尖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握住。
在他看来,只看出了冬日枯树将死的姿态。
温柔的少女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院中开得正欢的梅花,含笑问自己,“你瞧,这梅花映着雪,是不是比那光秃秃的树枝落雪好看多了?”
枝头映雪,红梅艳丽,可杏眼弯弯的人分明较那些死物要灵动许多。
墨瑾望着这满苑梅花盛景,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无心的蛊虫,怎会懂得梅花映雪,怎能通人间情爱。
但那时的他茫然地想着,她生得当真是好看极了。
一眼就叫人生出难以割舍的欣喜。
酥云番外-浮云遮眼,此生守孤坟
在魔教失了教主乱成一团的当夜,酥云运着教中无人能够企及的轻功,下山离了魔教,此后江湖再未有魔教右护法的传闻。
红尘楼收集的信息自是最快的。
未曾花费几日,酥云就寻到了小姐的坟冢。
孤零零的一个土包立于山林间,却被打扫得极其干净,可见是常有人前来清扫杂草的。
这一夜,手中拿着糖葫芦和面人的酥云坐在坟前许久。
他换上了那身干净的玄色衣裙,远远看去,如同在替人守丧一般。
一直待到月亮西沉之际,酥云起身,褪下了身上的墨色衣裙,显露出了底下正红色与民间新郎官无二的装束。
他俯身,细细拂过石碑上的名讳。
说话时的嗓音极其轻柔,柔到似要被风吹散。
“小姐,酥云看来你了。”
“这还是小姐第一回瞧见酥云男子打扮罢,既然小姐不能嫁与酥云,那酥云便擅自主张嫁给小姐了。”
晶莹剔透的泪顺着泛红的桃花眼尾滚落而下,打湿了正红的衣裳,晕染开星点深色的痕迹。
孤山鸟鸣凄厉,林中树叶被风吹过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
无人知晓,昔日红尘楼里总是笑得艳若桃李的酥云姑娘陪在自己小姐的坟前,哭得好不伤心。
泪落将尽时,酥云竟又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一如当年在孤剑山庄初次见到时南絮时的样子。
是他优柔寡断,顾忌着魔教中那般多的事务,然而这些东西相较于自己的小姐而言,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浮云,片刻尽消罢了。
四岁时,他在破庙里与一众乞丐们扭打作一团。
只为了一块沾满了灰尘的馒头。
流浪饿惯了的乞儿,为了这点能留下自己命的粮食,狠戾的劲头似是要杀人一般。
魔教的鄢长老恰巧路过破庙,帷幕下平静的脸在看到满脸是血却死死攥着自己手心的孩童时,露出了点惊诧之色。
破庙外的鄢长老轻轻地咦了一声。
不过须臾之间,就放倒了方才还在同他争食的乞丐们。
于是他就这么被带回了魔教,鄢长老将他脸上的淤泥洗净后,打量着他的脸打量了许久。
生得好看的孩童与一群乞丐争食,若是不加以掩饰,其下场不言而喻。
鄢长老笑着说,他倒是有个合适的去处。
为她这救命之恩,酥云应下了,喝下药扮作女子入了红尘楼,做了魔教的右护法。
看惯了红尘凉薄的酥云,却在对上时南絮清澈见底的眸子时,那颗沉寂许久的心,漏了一点动静。
他总想着,待到万事安定,魔教不再需要他,自己报了鄢长老的恩情,便待小姐走。
自己在红尘楼时,攒下了许多钱财,便是孤剑山庄没了,也能让她过得安心。
可是,他的小姐死了。
酥云倏地起身,拂去了眼尾的泪,伸手在坟前带走了一捧黄土,寻回孤剑山庄立了座孤坟。
此后已经没了孤剑山庄的孤剑山,多了位独居的姑娘。
酥云带回了自己的小姐,只属于孤剑山庄的小姐。
鄢长老-再续
她想着自己这辈子,想来都是与孩童这种东西无缘的。
鄢长老看着小教主诞下,由自己的生母亲手喂了蛊虫,淡淡地想着,这孩子着实是可惜了。
确实如她所想,墨瑾生下来便不似常人。
旁的孩童见了死去的兔子哭得厉害,唯独他只是冷眼看着,甚至眸子里生出了几分兴趣。
在遇上自己死去的那个孩子前,鄢长老想着,孩童这种生物当真是麻烦的很,聒噪极了。
后来想想,许是她没缘分遇上如寻常人一般的孩童。
自己捡来的那个孩子,自然是心善的,还会笨拙地为她找石头,可却因为生在了魔教,死于旁人手中。
再后来,鄢长老遇到了时南絮。
温柔的姑娘就那般静坐在轩窗旁,即使眼眸看不见了,却总给人她只能望见你一人的错觉。
这家伙怕疼的厉害,便是拿书卷敲一下,都能娇气地哭出泪来。
不过鄢长老算是看透了,她是察觉出自己会心软,于是一分的疼痛就能表现出十分来,惹得人不敢再教训她。
有时倒是与那个聒噪的孩子有些像,几乎让鄢长老生出一种错觉。
时南絮是那个孩子转世,与她再续母女情分来了。
可就是这般怕疼的孩子死在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墨瑾手中。
她本以为的再续,就像是镜花水月般,经受不得半点风波。
月夜下,鄢长老静静地望着那处空了的院子,她看了许久,最终仰首饮下了浮尘引。
饮下时,她心中想着,既无缘,往后便不要再碰上孩子了,当真是惹人心伤的厉害。
再续情分,不过是一场笑话。
四喜-本分
四喜自入宫后,最常听闻的一句话,就是叫他要本分。
四喜知道自己并不如旁人聪明会来事,因此每每都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在这深宫中活着。
生怕哪一日遭了贵人发难,丢了这条性命。
后来,四喜莫名其妙地就陪在了督主身边。
他向来是看不透督主的,也看不透时姑娘。
他总觉得时姑娘是个温柔纯善的性子,常常只想着旁人如何,鲜少记得自己,督主定然是喜欢极了姑娘。
然而自津州城归来后,四喜就再也没见过时姑娘了。
四喜不敢问,因为督主就像是丢了魂一般,虽然仍旧是那副阴鸷孤冷的模样,却较以往少了许多生气,但总归是好好记着自己的身子,太医来为他诊脉开药,也是安静地听着。
督主还会记得自己喝药的时辰,看得四喜欣慰极了。
可是督主就这般辞官归隐了,走之前轻轻地用绣春刀的刀背拍了跪在地上求着要伴于督主左右的自己一下。
四喜记得督主说,东城的那位姑娘还未婚配,本督替你备好了礼,往后记得待她好。
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满头华发的四喜坐在院子里,膝下儿孙嬉笑打闹着,虽不是亲自生养的,却也是热闹的很。
四喜看了眼池塘边的杨柳,笑着想道。
时姑娘定然是与督主好好地在一起的。
督主果然是个如姑娘一般和善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