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惘然, 皆为求不得——萧北尘
安柔公主葬入皇陵的第二年忌日,登基年的新帝孤身一人居于凤梧宫。
茫茫的春寒雪夜里,这深宫矗立在月色之中, 朱墙高大,很容易让人想到囚笼。
凤梧宫只点了一盏红木嵌玉鹤灯, 灯光如豆, 什么都照不清, 只隐隐绰绰看到窗前立着的人影。其实照新帝定下的惯例,今夜是连长明灯都不点的。
但不知是哪一日,这位新帝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这盏鹤灯,自此每逢夜里难得安眠时, 便要点上这盏灯。
新帝自登基以来,勤于政务, 爱民如子, 普天之下无人不称颂其为天子贤君。
一头青丝只以白玉兰发簪随意束起, 萧北尘鞋履未着, 就这般行至窗前, 只有一个宫人垂首无声无息地跟着他。
今日的月格外地明亮,新帝抬起冷白修长的手支开了窗户, 于是清冷皎洁的清辉便洋洋洒洒地落了满屋。
“你说安柔,下一世会等着我吗?”
宫中谁人不知, 安柔郡主的名讳是宫中不可言的禁忌,毕竟无人能忘记安柔郡主薨逝那日, 新帝的癫狂之状。
近侍闻言未曾回答,只是腰身俯得愈发低了。
无人回答他,于是萧北尘便自顾自地回答了。
“想来是不会等了。”
他隐隐之中有所察觉,这已经是最后一世了。
往后的许多年里, 他仍然记得陆尚书告老还乡前同自己说的话。
那时陆延清自裁狱中,清瘦的老者一下子便似苍老了许多,陆尚书在阶下望着笑了笑,说:“老臣看到陛下如今模样,甚是欣慰。陛下已深得帝王权相之术,老臣已经没什么可以教授给陛下的了。”
只是在离开殿门前,陆尚书又道了一句,“自古无情多帝王,唯独无情两字,陛下做得已经很好了,却不够好。”
夺走各家政权,逼走恩师,逼死自己少年时期的伴读,却唯独舍不下心中那点明月清辉。
萧北尘才恍然发觉自己走遍了尸山血海,爬上这帝王之座的无人之巅,身边至亲至爱全无。
安柔死去的这一年了,他时常梦见第一世遇到她的光景。
第一世同这世一样,大皇子萧璟因为好奇自己这个被安庆帝厌弃的有胡人血统的皇子,而带着自己的皇妹闯入了落尘轩。
如今想来,大概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遇上安柔那年,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不懂情爱,只是居于尘埃泥沼中,便是能够分得明月的清辉一二,心尖就能够开出花来。
可第一世的安柔,只活了十五年。
萧宸阳厌恶她时常拦下他欺侮自己的行径,联合他的母妃毒害了安柔。
明月终究是要落下的。
而他也在萧宸阳起兵谋反的战乱中被乱箭射杀而死。
后来不知为何有了第二世。
蹲守在膳房角落等待残羹剩食的他,听闻有人问他叫什么。
许是蹲久了,有些头晕目眩,他只记得,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安柔,美如画中神女,让人想要落下泪来。
他闭上眼,轻声说,萧北尘。
支离飘摇北尘际,如她的名一样,柳絮和北尘都是无处落地的飘渺之物罢了。
真好,这一世她还好好活着。
于是这一世他争得头破血流,权势名利他都要,才能护住心尖的明月。
第二世他杀了数不清的人,爬过了尸山血海,将安柔养于深宫之中,不愿让她知晓外界半点风波。
这一世安柔被护得很好,被呵护成了一朵不知风雨的花,太过天真却并不开心,时而因心疾病重。
可前世自安柔死后活得浑浑噩噩不懂政务的他,又怎么可能一登基就挽救大势将颓的王朝。
烂进根子里的王朝,早该灭了。
北燕攻入安庆王朝的时候,连天空和地面都是血红的一片,一轮勾月挂在血红的天空上。
他手执剑刃战于前线,突然一道身影扑了过来,一低头便看到了安柔温婉如月的面容。
数十支羽箭穿过了她的心口,妖冶的血色在安柔的胸前弥漫开来。
她穿着正红的鸾凤袄裙,鲜红的血洇开大片暗色。
在她模糊的嗓音中,萧北尘听见了安柔说,她说,下一世,还要再遇见皇兄。
腥甜的血味涌上鼻尖。
有些事无法回想,一回想起来便是痛彻心扉的疼痛。
他手中的剑抛落环住了纤弱的人,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可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就像第二世无能的他,依然救不下她一般。
深宫里悉心呵护着的花还是落了。
于是第世,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不详,所以不再敢接近她。
第世,他不争不抢,选择了只是在角落旁观着那笑靥如花的少女,只是在暗处偶尔会出手相护,一边警惕着萧宸阳的毒手。
然而,他想不到安庆帝竟会这般无能。
安庆帝在世,边境屡屡战败,安柔被送去了和亲以求议和。
萧北尘想着,素闻那胡人首领待女子极好,想来安柔不会受苦。
可安柔被送去和亲不过几年,边境便传来了王妃病逝的消息。
如今想来,这世同北地开战前做的那场梦,或许是他的幻想也说不定,想着第世他不插手,安柔能受尽那首领宠爱好好活着。
那一世,萧北尘死于边境沙场。
结果或许是老天开眼,给了他这一世。
彼时玉兰花下,落花人伶立,她再次闯入了自己眼中。
而他又成了萧北尘,昔日种种前尘已是无物,唯有眼前人鲜活灵动。
在看见安柔不插手他与萧宸阳的纠葛时,他深感喜悦。
夺权后,萧北尘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安庆帝驾崩,二皇子萧宸阳病逝狱中,登基后勤于政务,清洗官场,筑牢社稷。
他本以为做到这样万无一失,便无人能够伤到她。
可无论如何,他都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机如暮春落花般慢慢褪尽。
安柔身边婢女离宫时,给了他一封信。
她告诉他,簪中秘药乃是她所求,与陆延清和旁的宫人无半分关系,还望皇兄莫要怪罪他们。
她说,天下百姓于皇权军队而言,不过万千蝼蚁,皇兄居庙堂之高莫要忘记百姓困苦,万望皇兄仁慈爱民。
自然没有人能够比历经了世的萧北尘更加了解,皇权和战火对于这些百姓的摧残。
胡人铁骑野蛮无礼,过一城若有反抗便尽数屠城,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于是萧北尘选择了去救这个早就该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王朝,做了同安柔一般的月亮,照亮万姓。
可无人知晓,明月清寒。
有一回,宫人为了讨他欢心,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画师,说是能够据旁人的言语描述绘出人物来。
可是萧北尘突然发现自己越是用力去回忆思念安柔,她在自己记忆和心底中的模样便愈发模糊了。
模糊到他不敢再去回想,他不敢再轻易去触碰那段和她仅有的最为贵重的记忆。
他怕极了,他生怕有一日这些仅有的记忆也会随着岁月长河的侵蚀,化为掌中尘烟,再也求寻不到......
安柔薨逝后,萧北尘整日埋首于奏折中,不曾分出半分心神去想她离开的那日。
宫中朝中众人整日里惶惶不安,生怕陛下想不开,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安柔郡主病重时,他是如何魔怔一般想尽一切办法,寻遍都城中的名医,想要将人留下。
但是萧北尘甚至能够温和地笑着唤他们爱卿,莫要再担忧他了。
倒像是真不再为安柔公主伤神。
可宫人们都知晓,那日陛下自尘封的朱漆木盒中寻到一支白玉兰发簪和那盏红木嵌玉鹤灯时,是如何抱着这些已经染尽灰尘的物什,哭得痛彻心扉,嚎啕大哭的模样宛如一个孩童。
晏太医离开太医院时,犹豫了半晌,将昔年公主叮嘱自己,分些药给萧北尘的往事,尽数告诉了他。
“陛下......老臣想,郡主一直是挂念着陛下的。”
一枚凤梧宫的信物,放置在了萧北尘批折子的案桌上。
那是当年胡姬身死时,时南絮嘱咐愠香让晏太医给萧北尘开药时所用的信物。
座上帝王伸出微凉的指尖,拈起了案桌上的信物。
离开大殿的时候,晏太医不知是否是他老耳听岔了,隐约间听到了两滴雨落下的声响。
晏太医仰首看着青空,万里无云,未曾落雨。
脑中尽是纷乱的过往片段,萧北尘已经快要不记得那日,自己是如何踉跄着走到安柔的榻边。
他忘了,纵然夜空中的皎白明月清辉万丈,但不似日光,始终冰冷暖不了,到底是求不得。
前世亦是如此。
清冷月辉下,他心心念念的安柔就静静地躺在榻上,华服珠翠却冰冷得厉害,面容甚至安然得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求不得个字,就像是诅咒一般,一直萦绕在他身边。明明,他只是想要多见她几回,想着能够多和她相处久些。
萧北尘伸手捧住了时南絮的脸,指尖能够清晰感触到温热的散去。
良久他俯身,吻住了她,唇齿相接之际能够品出饱含着惘然痛楚与绝望的腥甜滋味。
忽然,萧北尘的指尖触到了个略微尖锐的冷物,是那支摔作段的白玉兰发簪。
窗外星辰灰暗,月色如水,鼻尖是扑鼻的药香。
萧北尘忽而就笑了起来,眉眼带笑甚是昳丽,眼尾却流淌下清泪,这药他识得的。
南有乌疆,善制秘药,服之可于梦中身死,无痛无醒,无药可医。
可这是谎言,服药之人于睡梦中能够感到彻骨的刺痛。
因为这药,第二世他就曾在失了安柔时服过。
或许是因着秘药泛起了疼,怀中吻着的人抖了抖,萧北尘手执玉簪,阖上了眼,亲手将玉簪尖端送入了怀中人心尖。
情爱一物,于他而言,是梦魇缠身,亦是触不可及的明月,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