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附近百余人聚落而居的好处, 沈烈他们打猎不需要每次都绕过来接上周家人和郑家人了,因为有冯家后生和甘二郎, 人数够多,在那一片开荒种地采集套山鸡其实已经不成问题了。
沈烈和陈大山带着村外村的人开始往村外村另一个方向探索。
山药开始采挖的时候,山谷里因为终年日晒偏少的原因而推迟了一段时间的秋收也开始了。
彼时村外村挖山药忙得不可开交,谷内的秋收就由留守谷中的人负责,不计谁家的,一家一家收过去。
除了老人妇人, 孩子兵们在这时候也很是得力,小的像沈金和沈银, 也没少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原是热火朝天的丰收景,但谁也没想到沈金帮着在田里的卢老汉回去灌一竹筒水会惹出一场事端来。
原来当时大伙收割的正是卢家田里的稻子,谷里的人离得卢家也就最近,人年岁大了,忙了几个时辰未免会渴会累,沈金当时负责的是轻省活计,看见卢老汉端着竹筒倒不出多少水来, 就说帮着去倒些, 卢家离得最近, 自是往卢家去。
沈银看着,便问了旁边陈老汉、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几人, 有没有要打水的,大伙儿都又累又渴, 所以兄弟俩个一人拿着两个竹筒走了。
因为有个王春娘,割稻这样的大事卢家其实也是留了人的,卢大妞。
沈金进去倒水,卢大妞自然帮忙, 原不过是装点水的功夫,装好了就走的,结果被关在山洞里好些日子的王春娘盯着沈金,忽而冷笑,刺了一句:“你们兄弟俩倒是有奶就是娘。”
沈金看她一眼,想着沈安交待的话,没准备搭理。
可他不搭理,王春娘这些日子却早憋了满肚子的气,看连沈三和李氏的崽子都能一个眼角也不甩她,心里压着的那些疯气也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们跟着你们那好大哥好大嫂吃香喝辣,怎么,不惦着你们爹娘妹妹怎么死的啦?”
沈金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沈银则脸色微白。
王春娘看兄弟两个变了脸,心里舒坦了,“山谷这么好,你们一家怎么落得那么惨啊?现在帮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要是当初肯带你们一起走,你们兄弟三个还能成孤儿?”
这一下别说沈金和沈银,卢大妞脸色都白了,尖声道:“娘,你说什么呢!”
隔着木栅栏,卢大妞也只能出声制止,钥匙不在她手上,她就是想捂她娘的嘴都不成。
“我说什么,我说点实话啊,我要是沈三或是李氏,生了这样的儿子,夜里做鬼也要爬上来给他掐死。”
“啪”的两声,一声是沈银手里灌了水的竹筒落了地,一声是沈金手里的竹筒被他呯一下掷向了关着王春娘的木栅栏。
卢大妞吓一大跳,抖着手劝沈金:“小金,你别听我娘胡咧。”
沈金面色难看,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王春娘,脸也没侧,与身侧沈银道:“小银先出去。”
沈银眼睫已经湿了,一时挪不动脚,沈金与卢大妞道:“带我弟弟出去。”
卢大妞哪里敢走。
沈金喝了一声:“出去!”
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卢大妞却实实在在被吓住了,想着她娘到底是被关着的,看沈银吓得在哭了,忙去拉沈银。
王春娘被他那一声喝也吓得一颤,转头一看,一个九岁的毛孩,咽了咽唾沫,把刚才那一下的心惊压了下去。
眼见着卢大妞把沈银拉出去了,王春娘冷笑:“怎么着,我说得还有错?”
沈金一步步走向那栅栏,一双眼死死盯着王春娘,那眼里的深黑,不知道为什么,王春娘看着竟觉有点儿瘆得慌,下意识想往后退一退。
凿出来的小山洞其实压根也没什么位置给她退,她坐在床边,离着栅栏也没两步的距离。
沈金盯着王春娘:“你知道我们家惨,知道是怎么个惨法吗?”
“知道我爹娘和妹妹都死了,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话很有条理,语声甚至称得上沉静,可王春娘就是觉得那沉静下面有一种骇人的疯。
果然是疯,他一边掉泪,一边一下一下的笑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胸腔的颤抖,掉着泪,不像笑也不像哭,这样的神色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比单纯的笑或是哭都让人疹得慌。
又笑又哭,又按着心口,许久,他粗喘着盯着王春娘道:“我告诉你,粮食没了,地里的庄稼也被毁了,所有人都被赶鸭子一样赶进城里围了起来,没有吃的。”
“你知道人饿久了会怎样吗?”
“吃人肉,见过吗?”
说到这里他自己呼吸愈发粗重,胸口窒闷得不行,一手压住,一双泛红的眼死死盯着王春娘:“知道我妹妹怎么死的吗?啊?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随着这一句话出,情绪也愈加的压不住:“城里到处是吃人的,没本事吃别人,那就吃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吃不下嘴,那就捂死了送给别人吃,跟人换肉吃。”
“你经历过吗?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我妹妹死在我爹手上,我娘砍死我爹,被我爹反击捅死的,知道吗?不是许掌柜救我们,我们兄弟三个也全都得被人割肉煮了。”
“怎么,满意了吗?我们不配活吗?啊?不配活吗?”
“我大哥大嫂救我们还救出仇来了不成?啊?”
手里剩的最后一个竹筒随着这一声质问照着栅栏的间隔处就砸了进去,砸了王春娘一头一脸。
沈金犹按着心口,痛到难当,若不是扶着那栅栏,整个人都要往下滑。
“凭什么啊,凭什么揭我们疮疤,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这么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啊?”
他说到后边崩溃得坐在那栅栏外大张着嘴吸气,涕泪齐流,多少个不敢入睡的夜里,那些追着他的恶梦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全都压向了他。
卢大妞早在一出山洞就急着喊她爷奶了,田地离家不过几步的距离,卢老汉一帮人奔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掌柜和沈烈从来不曾细说的,关于沈三、李氏和甜丫的死,竟是这样。
卢拴柱是最怕他娘生事的,离家也就最近,沈金那些话他从往里奔时就听到了,后边那几句让他奔到一半的步子生生止住。
他奶奶当初说的那些话,和眼前沈金崩溃着哭着说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这一句控述一下一下砸在他头脸上。
陈婆子慢了一步,过来的时候发现沈银整个人贴在山洞口的壁角处,抖得不成样。
在祁阳县最后的那几天,沈银饿得太狠了,大多时候对外界已经没了知觉,爹娘的死他隐约知道不对头,可他从来不知道,甜丫是这样死的。
他一直以为甜丫就是被人偷了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