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看上去一切都再正常不过。飞机在盘龙城上空滑过,寻找着降落的跑道。从舷窗俯视盘龙城,绿荫葱茏,波光粼粼,湖岸委蛇,隐约可见其间错落着几座灰砖黑瓦、古色古香的院子。根据我在百度里看到的图片,这就应该是盘龙城遗址博物馆了。
从机场乘的士到遗址只要一刻钟的样子。
当我站到盘龙城博物馆邓馆长的面前时,正值午餐时间,他伸出柔软的手掌握住我的手,眯缝着单眼皮,笑着说:“欢迎光临!”
我拿出介绍信给他。
他看也没看就搁到了桌子上,“你们单位已经给我打了电话。”他敛住笑容,快速地将桌上的文件码成一摞,又用这一摞文件在桌上拍了两下,好像桌上有灰尘一样。“这样,先到食堂吃饭,然后腾出个地方让你休息一下。”
食堂就在盘龙湖边。窗外绿柳系舟,微风吹皱了湖面。
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走到我桌子对面坐下,将饭盒放到面前。“左编辑,您好。”他说。
“您好。”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姓郑,是这里的保卫部负责人,吃完饭我带你到住地去。”
显然这是发邓馆长安排的。我说:“好的。住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
“不远。”他说:“就在旁边,保卫部楼上。”
他把嘴放到饭盒边,用筷子向嘴里扒拉了两下。我看见他的腮帮鼓起起来,像颗鸡蛋滚动了几下,粗大的喉节向下一滑。“您胆子大不大?”他问。
“什么意思?”我说。
“嗯……也没什么,就是……”他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在脑子里寻找着词语。邓馆长向我们走来。他回头看见邓馆长。
我注意到邓馆长咧着嘴瞪了他一眼。
他连忙向旁边让出一个身位来,将脸对着自己的饭盒开始嚼饭。
邓馆长坐下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说:“左编辑,食堂的伙食简单了点儿啊。回头我给你补起来。”
我还在想刚才郑部长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礼貌性回答邓馆长说:“不客气,不客气。”
吃完饭,郑部长领着我出了博物馆大院,来到一栋楼房下面。我看见楼下挂着一块牌子:盘龙城遗址保卫部。他说:“左编辑。这两天就住在这里吧。有事直接找我。你留一个我的电话。”
他报了一串数字。我用手机记下来。
我打量了一下这座老式混凝土建筑,共有三层,不少窗玻璃都破掉了,墙面裸露着已经风化的水泥,以致它整个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根据房门上悬挂的标牌,可以看出它第一层是保卫部办公室和保安队员的寝室,第二层是会议室和娱乐室,第三层有五间房,却没有看到一块标牌,好像只是一些空置房。楼的右边有一个之字形楼梯。楼梯扶手上的油漆已经脱落,锈迹斑斑,看上去像是上世纪*十年代的老楼房。
“记住,有任何事都找我。”郑部长强调了一遍,语调有些奇怪。
“好的。谢谢!”我没太在意。这个世上我们见到的怪人还少吗?
有一个制服姑娘拿着刚洗过的铝制饭盒向办公室走去,似乎不经意地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郑部长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视线,中气十足地喊道:“小婉,你过来一下。”
“哎。”那位姑娘清脆地应了一声,转过一张生气勃勃的脸。“郑部长,叫我吗?”
“这是河北来的左编辑。你带他到三楼的客房去休息一下。”
制服姑娘睫毛很长,似乎用了睫毛膏。衬托得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的。
她将下巴向里收拢,将深蓝短裙下两条*并成一个紧密而又娟秀的“1”字,一只手将饭盒放到身后,一只手向我伸出四支纤指。“你好!”
她的眼睛向上十五度纯纯地望着我,嘴角挂着一个妩媚的酒涡。让人感觉她在笑,但你如果仔细看却又发现她事实上并没有笑。就是这样的情态让我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背包里的古画。
她的瞳孔突然变大了一些,脸上写满惊喜,好像对我的出现颇感意外。
我在她水汪汪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碎平头。连忙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你好!”她的手指像冰箱里的银耳汤,滑腻腻,冷冰冰,冰得我的胸口一紧,感觉十分奇特。
她蓦然一愣,好像被我的问候惊醒了一样,表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走吧。我给您带路。”她娟秀的肩膀转了半个圈,向楼宇右侧的楼梯走去。
她在前,我在后,踩着水泥梯子上升。她的脚步很轻,素白的褶裙边随着扭动的腰肢在膝盖上部蝶舞,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鬼使神差,我一下就打破了自己保持多年的纪录。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某位姑娘的芳名。
她已经登上三楼的最后一个台阶,转了半个脸回来,“我姓李明,大家都叫我小婉。”轮廓俏丽,却还是没有一丝笑意,而且她的嗓间有些发抖,似乎内心很激动。
我心里一震:小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记忆的电流在脑海里游走。
她领着我向走廊尽头走去,到倒数第二间房的门前停下脚步。
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一双白底胶鞋,红色的圆口鞋面上绣着两只翻飞的彩蝶,针脚细密,情趣盎然。在鞋底与鞋面交汇的地方勾着一圈凤形回纹,使她洋溢着浓郁的古典气质。我知道这种回纹来源于殷商青铜器上的铭文,非常古老。
“左编辑,到了。”她莺语似地说。
推开门,屋里陈设一目了然:一张靠窗的木桌,两架靠墙壁的钢丝床。桌上立着一个开水瓶。床上是军绿色的被褥,还有一个枕头。床下有两只可供洗漱的塑料盆。
我将背包放在床头。
“楼梯口第一间房是卫生间和开水房。”她说:“我帮你打点开水来。”
“好的,谢谢!”
她从桌上拿起瓶子,轻飘飘地出门。
这个小婉的样子让我想起古画中的女子,为了印证我的想法。我将古画从背包中拿出来,拉开卷轴对着自己的脸。
小婉拎着开水瓶轻飘飘地回到桌前,没有一丝声音。我回头看见她,吓了一跳。连忙收起古画放回包中,一边说:“啊呀,你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水上飘啊。”
小婉用劲抿紧嘴唇,望着我手里的古画,没有回答我,那表情与古画上的女子惊人地相似,竟令我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她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她将开水瓶放到桌子一角,左手抬到胸前。伸出食指指向被拉链挡住视线的古画,杏眼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会有这张画?”她有些吃惊地问,那语气似乎这幅画是我偷来的。
我开始后悔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这是我父母传给我的。”我将背包放到枕头的位置,准备晚上睡觉时枕在头下。我用眼角余光重新审视了她一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而已,不用怕。
“也就是说。是前世就有了的。”她说。
我进一步注意到她的声音很轻柔,很空灵,就像一片雪花融在心里。
我的目光与她的双眸撞在一起。她的瞳孔黑漆漆的,中间有一圈蓝莹莹的光圈,就像照相机的镜头那样,似乎可以教人一眼看透她心底的秘密,可等你想要深入时却碰到一扇门挡住去路。这扇门令人陡生迷恋。因为门后藏着一个未知的世界。
“前世?”我觉得她的话似乎跟我不在同一个频道,有些费解。我的脑子费力地转了一大圈才转过弯来。“应该算是吧。”
“左编辑,你的名字?”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双目在我身上肆无忌惮的游走,好像在审视我的真实身份似的,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像大猩猩一样抬起双臂。低头打量自己,就好像衣服上有个破洞一样,不无狼狈地说:“怎么了?”
“左烈是你什么人?”她的语气直桶桶的。
……
“你认识左烈吗?”
……
“你知道院子湾吗?”
……
她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完全答不上来,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形容一点不夸张。
我笑了起来。“小婉,你停一下。我被你问懵了。”
很多男人泡美眉用烂了的招数。却被这个女人拿来用了。我有这么大魅力吗?恐怕这得归功于我背包里的宝贝吧。面对这么一个大美女还能保持警惕,我对自己的淡定有些得意。
小婉突然变得有些颓废,肩膀耷拉下来,脸上写满失落,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抬起薄薄的双眼皮望着我,呓语似地说:“是啊,都过去三千年了,你早将我忘了。”
听着她几近虔诚的表白(如果这算是表白的话),看着她眼角眉梢真实得几近虚幻的惆怅,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奇怪。”我语带调侃地说:“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可能是因为那幅画吧,你长得真像她。”
“你的名字是……?”她的表情恢复了几分正常。
“左焰。左右的左,焰火的焰。”我说。
她自言自语地说:“左烈,左焰,烈焰,烈焰——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嘛。你一定是他。”
“我不知道左烈是谁?但我愿意认识一下。”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身父母,不愿意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我说:“你给我介绍介绍。”
她遗憾地说:“可惜我没有留下他的画像。”
“他不在了吗?”
“他已经死了。”
“……”
我无语了,她竟然说我跟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是同一个人,太晦气了。
她好像在调侃我。我感觉有些累,有些古板地说:“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没听说过一个叫左烈的人。小婉你肯定认错人了。”
“我会让你想起来的。”她说完这句奇怪的话,有些怨恨地转身离去。
这个小婉也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