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古玩街,便是一条陡峭的石级,从山腰直伸向河底。
瑄瑄见那河水倒映着山形楼宇、天光云影,舟楫行于其中,犹如滑翔于天河,毕竟是都市中人,鲜见这般景色,不由地啧啧惊叹着,脱下鞋,赤着足奔向那石级下面,跑了两步,横刺里冲过来一条小狗,汪汪地叫着,吓得她连忙回身,可是那小狗却只守着石巷角落,望着我们张嘴吠叫,并不追上来。
我握着瑄瑄的手,一齐向石级下走,又顺手在脚下捡起一块石头,那狗便落荒而逃进深深的石巷中。
我们到了河边,瑄瑄的脚板上却感觉到疼,坐在石岸上,翻过脚掌,见脚底板上嵌着几粒小石子儿,用指甲抠下来,放入河水中浸泡了一会儿,疼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双玉足却变得粉红粉红的,就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下游不远处划来一支木舟,船家戴着斗笠,立在船头,拿着竹篙在水底一撑,那竹篙便弯成一张弓,将柳叶似的船儿箭射上来。
那船儿还在一二十步之外,船家却望着我,发出咦地一声,喊道,前面那位兄弟,可是左焰?
我正看那船家撑船有趣,没想到,他竟然脱口喊出我的姓名,心说,难道这人跟前面那卖酒的土家汉子一样,又是我的老相识不成?
船儿来到我近前,船舷上的木板撞在石岸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将水面震开一圈圈涟漪。船家取下斗笠,道。左焰,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
我虽然心中并无这船家的印象,见人家好言好语,笑脸相迎,却也不好不做声,只好笑着回答说,到山外面去了。我说这话。既无假话,也还算是应景。我因怕这船家又说出什么话奇怪的话来。惹着瑄瑄生气,连忙接着这句话,又问可否乘舟到镇上有孤儿院中去。
船家奇怪道,你怎么忘了。孤儿院在河的东岸,你现在脚下正踩着东岸,还坐船干什么?
我连忙说,啊哟,出门久了,忘记了,那就不麻烦你了。
船家笑道,你若是不想走路,我沿河送你一程也行。花销不大,你知道,十块钱就行了。
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了。拉着瑄瑄的手,便沿河边的石阶向上游走去。
船家在我身后,望见我手上牵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笑问道。左焰兄弟,这个漂亮姑娘是谁?
我怕那船家又学那沽酒汉子说我换了老婆。准备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
谁知瑄瑄竟抢着拧转身子,高声应道,我是她老婆。
我连忙拉着瑄瑄大步快,听见船家一边拿篙点岸,一边自语道,咦,怎么不像啊?
我们在河岸上走了五六十米,又从左边的石巷中穿进去,再拾级而上,向右一拐,便来到孤儿院门前,却见孤儿院的大理石门边,摆满了花圈。我心里一惊,心说,是谁过逝了?
又见通往院中的路上,也铺满了白色的小花,有一二十个孩子手臂上戴着黑纱,在院中洒扫,摆放桌椅,院子中庭搭了一个三尺的木台,台子顶上搭了一个横梁,上面挂着一道白底黑字的横幅,写着:痛挽黄金镇孤儿院院长沈佛音。
看到后面沈佛音三个字,我大吃一惊,眼中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心说,完了,这样的一个大善人怎么突然就过逝了呢?又想自己身世不明,如今这唯一的知情者也长逝了,岂不是成了无解的谜团。迈步走入大门中,一个年纪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向外奔跑,一头撞在我怀中,啊哟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我,又绕过身子向外跑,突地驻足回头,望着我喊道,啊呀,是左焰哥哥回来了吗?
说着,便扑进我怀中哭起来。我心里一凛,顿时想起这个孩子的姓名,忍泣道,小明,奶奶怎么就死了?平日里,我喊沈佛音为沈妈,这些孩子却喊她奶奶。
那孩子小明道,前天还好好的,昨天晚上回来就不行了。
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明道,镇里的医生来检查过了,说是脑中风。
我问,奶奶停在哪里的?
她说,就在后院。
正说到这里,又有七八个十几岁的孩子上来与我说话,拥着我穿过院子,进入后院,只见那院墙墙头下支着一顶帐篷,头上写着:慈爱堂里恩如海;两边贴着对联,上联写的是:深痛巨挽慈恩情深永不忘;下联写的是:长恨大缅养育之义长相忆。帐篷中间停着一一副楠木棺木,棺盖放在墙角,并未盖上。我走近棺木,见那棺中之人穿一身福字红衣,僵硬地躺着,满头银发,额角皱纹如绉布,脸上神色如常,只是双眉紧蹙,眼睛瞪得大大的,正是沈妈。
小明哭道,奶奶回来后,一直未尝闭眼,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伸手将她眼帘合上,可那眼睛忽又睁开了,虽然白板无光,空空洞洞,却分明感觉她盯着天空,满腹心事。
小明说,你走的这几年,奶奶打不通你的电话,经常念叨你的名字,常常念着念着就流下泪来。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含悲道,沈妈,您就一路走好吧,这些孩子交给我,我会帮您带好的,您就放心走吧。
说完,再看那沈佛音,希望她能听见自己的话,瞑目安息,谁知她仍是未合上眼,而且竟似越瞪越大,直看得我身边的孩子们惊骇不已。
突然,她置于棺中的右手松开,露出一个小圆筒。那圆筒是由一张便笺纸裹成,纸质有些发黄。我记得,她的记性不好,时常忘事,为了不因此误事,便在荷包里备下一小叠便笺,随时写下要做的事项,每日便参照便笺开展院里的工作。
我将纸笺拿在手中展开,见纸笺中包着一把小钥匙,纸正面写着七行字:
一、给小法买感冒葯;
二、给当当买一支铅笔;
三、厨房锅炉坏了;
四、贝贝时常胃痛要去医院;
五、参加镇政府举办的孤儿院义捐会;
六、七岁以下的孩子周四打疫防针;
七、给燕燕买生日蛋糕。
看那些字迹工整细密,确实是沈妈的字迹,但笔画泛黄,有毛边,中间有一滴黑液凝固成的硬壳,翻到背面,才发现那硬壳是一滴血落在上面,遇上空气里的氧份才变硬的,而那硬壳下还隐约地看见两行歪歪扭扭、若有若无的灰色字迹,显然是沈妈在慌乱中疾笔写下的,仔细辨认,可以看出上面一行写的是“百宝柜n.72”这几个字,下面一行字,前面写的是一串拉丁文:,后面的笔画却零乱潦草,无法看清。
“百宝柜”,我知道,是储存每个孤儿父母的遗物的柜子,因为是每个孤儿将来认亲的凭据,所以十分珍贵,又因共有一百个柜子,故而称为百宝柜。其实,里面存放的东西多数不值一提,譬如:由孩子亲生父母写下的孩子生辰八字,不负责任的年轻父母遗失或者说是丢弃孩子时夹在包裹里的的财物、衣衫,也有一些是金银饰物,像什么手镯、脚链、长命锁之类的,但是,绝大部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是,不管它值钱或者不值钱,沈妈都将它们经年累月地保存下来。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格子一样的小柜子,每个柜子都有一个编号,对应着一名字。我是第72个进入孤儿院的孩子,所以,我的编号就是n.72。
虽然我知道自己柜子的编号是72,但我却从未亲眼目睹过它的真实面目,以致我拿到沈妈手中这个便笺时,明知上面写的72,就是指我的柜子编号,也就是说,沈妈这张便笺一定是写给我的,而且是让我拿着那把小钥匙去打开自己的柜子。
我很吃惊,已经死去的沈妈是怎么知道我要回到黄金镇孤儿院来的,这期间,我没有电话,与她音讯不通,按常理来说,她是不可能知道我回来的。现在,她不但猜准了我会回来,而且还猜准了我会在她未火化之前进入孤儿院,会在她还未盖棺之前到她身边来祭拜她,还特意安排这张纸笺与我见面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串拉丁文是什么意识?她到底在72号柜中放了什么秘密?难道她知道我回来要找她询问我的身世,特地将耸人听闻的谜底放在了72号柜里么?
我拿着那张诡异的便笺,满怀疑虑,好奇,还有莫名的恐惧。但是,此时,72号柜对我的吸引力却一下子变得无穷大,像宇宙中的一个奇点,一个黑洞,吸引着我,迫不及待地向它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