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说到做到

看到这句话,郭真超心里一阵发毛,钱钱钱,天天都要钱,天上会掉啊。他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将话筒放到政委面前,政委讲了几句什么形势严峻、刻不容缓之类的话,就讲话筒推到情报组长面前……

郭真超离开铺着红布的桌子,走到会场外的走廊上向洗手间走去,一边拨通儿子电话。

“喂,我刚刚在开会。”他儿子叫小超。

“每次给你打电话不是开会就是出警。我要交学费。”

“不是才打了10万块钱过去嘛?”他很不理解地说。

“现在是交学年费。”

“哦,对,对对。那要多,多少钱?”他有些结巴地说。

“60万?”

“什么?60万。抢银行啊?!”他突然调高了声音,鼻梁骨一阵巨痛,一丝凉风从他咧开的牙齿缝里钻进去。

“50万学费,10万生活费,一直是这样。”

……

郭真超的两排烟熏牙重新合到一起,半天也磨不开。

“爸爸?你还在吗?……不会又把电话挂了吧。”

“在。”郭真超嘴里勉强蹦出一个字儿。

“每次都挂我电话,哪里像个家长啊?”儿子在地球另一边埋怨,那口气就好像在数落别人的父亲似的。“还经常挂我电话。”

“没有。”郭真超底气不足地说。他心里直觉得亏欠了儿子。

“爸爸,亲爱的爸爸,”儿子撒着娇,不无怨尤地说,“麻烦您告诉我一下,钱什么时候可以到位?我好跟我的导师说明。”后面两句就像是乙方向甲方催款似的,特别官方。

“等两天行吗?”郭真超在心里骂这个小祖宗,嘴上却一点也不敢得罪。

“两天?两天是几天?”儿子不依不饶地说。

郭真超想了想,“一礼拜吧。”

“那怎么行啊?导师催得可紧啦。一点面子都没有。”郭真超听见儿子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几乎是命令地说,“就明天,再不能往后推了。”

郭真超说:“嗯。行吧。明天。”语气有些勉强。

儿子不放心地说:“说话算话啊。”

郭真超给自己提了口气:“说话算话。”

……

郭真超重新进入会场,回到自己座位上时,情报组长已经将了解到的疑犯的情况详细告诉与会人员,警员们的讨论也已经结束,会议进入最后的流程——给疑犯缉捕等级定性。

郭真超侧头望向坐在左边最后一张椅子上的办公室主任尹文彬,他也正向他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很默契地撞在一起,然后两人拿起笔来,在那张疑犯清单、也就是那张a4纸的最下方“处置意见”后面写下“全网通缉”四个字。

政委宣布散会,台下的警员仍然端坐着一动不动。台上的几位领导手里拿着自己的茶杯,腋下夹着皮包,迈着方步退场。

郭真超快步回到办公室放下文件,到隔壁行政办公室找着尹文彬,两人一起下楼。登上警车,驶出警局大院。

尹文彬把着方向盘说:“超哥,刚才儿子又打电话来了吧。”

“哎,又是要钱啊,”郭真超叹了口气,“好像我是开洋行的,一开口就是六十万。我要值这么多钱。把我卖了算了。”

“现在人不值钱。”

“干了一辈子,想想也挺心酸的,连儿子的学费都凑不齐。”

“你可以啦,还弄了个三级警监,我到现在还是个警司。我俩可都是一个部队转业的,我也就比你晚到警队半年。”

“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被儿子训得跟孙子似的。”

“这都什么辈儿啊?”尹文彬笑了两声。“你也不想想你那宝贝儿子读的是什么学校,那可是剑桥,光宗耀祖啊!要是我,砸锅卖铁也值了。”

郭真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正经的。还得把左焰那小子找着,拿到古画,我们小超的学费就全解决了。‘公司’说拿到古画就奖500万。”

“现在我们全网通缉,他的照片和信息马上就会登到网上、报纸上、社区公告栏里。”

郭真超猛地想起说:“对了,让情报科给全市持有手机的人发一条悬赏通缉短信。”

尹文彬说:“有用没有,只是文字信息。”

“你问问情报科能不能发彩信?”

“我在开车。”尹文彬白了郭真超一眼。

郭真超自己掏出手机打到情报科科长那儿,对方说可以是可以,就是费用太高了,一条彩信一块钱,大江市有800多万手机用户,可承受不了。”

郭真超心说800多万又不是我的,嘴里却骂道:“你不会动动脑子,只发蔡甸区吗?”

电话那边的科长有些懵,“好的,那就只发疑犯的逃离区域。”

郭真超挂了电话,嘴里还在骂:“简直是猪脑子。”然后地尹文彬说:“彬子,先别去蔡甸,到阮小伟那去。”

阮小伟是水晶宫洗澡中心的董事长。

尹文彬诧异地说:“到那儿去干吗?”

郭真超感到自己的鼻子又疼起来了,“哎哟,那个王八蛋,差点把我撞死了。”从包里拿出一瓶云南白药喷剂对准鼻梁的白色绷带喷了两下,一阵凉爽的感觉使疼痛迅速减轻。他接过尹文彬的话茬、不高兴地说:“你说干吗?搞女人啊。”

“你笑话我是吧。”尹文彬不满地说。

郭真超一脸苦相地说:“我家的小祖宗非要明天给他打钱,我就是抢也来不及啊,想来想去还是先到阮小伟那儿搞一点再说。”

“他要不是咱们罩着,早他妈关门大吉了,不找他找谁。”

“搞多了,”郭真超不无担忧地说,“好像也不行啊。”过了几秒钟又说:“妈的,也只能这样了。”

警车快要下三环时,郭真超在后视镜里照了一下自己有些浮肿的脸。将鼻梁和额头的纱布轻轻揭起来,看见前额有一个鼓起来的青紫的疱,隆起的鼻梁上有一条二寸来长的血口。

“揭了吧。”尹文彬看着镜子里的郭真超说,“影响刑警队队长的光辉形象。”

郭真超忍痛揭起纱布。又用矿泉水清洗掉伤口上的凡士林和血丝,再在后视镜里照了照,觉得比刚才强多了,至少不再那么狼狈。

警车驶到水晶宫门前,漂亮的领班小姐将两人直接领到阮小伟办公室外面,领班曲指敲响玻璃门。

“谁啊?”里面有人问。

“阮董,郭警官来了。”领班小姐小心翼翼地说。

“哦哟,贵人来了,快请进。”

领班小姐推开玻璃门,让郭尹二人进去后便自行离开了。

阮小伟的办公室是环状的。并不是特别大,大概50平米的样子,地上铺着红黑相间的意大利羊毛毯,环状墙壁有四分之三都是高明度钢化玻璃做,可以看见里面有细腻的黄沙、白色的花岗石、千姿百态的珊瑚礁、被增氧机吹得摇来摆去的水藻。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海洋生物,使整个房间看上去与海底的水晶宫毫无二致。

余下四分之一的墙壁是由珍贵的红砂岩贴面做成的,中央露出一颗黄金打造的龙头,龙眼里嵌着会发光的玻璃球,龙嘴里吐出一颗血红的舌头,从舌面上流出的泉水正好落入地面上同样是红砂岩凿制的水槽中,水槽的另一端伸入玻璃墙中。由于运用了虹吸原理,玻璃墙中的水位虽比水槽高出二米多,却并不流入水槽里来,显得很神奇。

在环形屋的中央搁着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黄花梨原木根雕,台面光滑如镜,台面以下却满是裂纹结疤。随木材曲线雕着八仙过海的景象,既名贵高雅,又古朴苍拙,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使得这个房间的主人变得很神秘。

根雕桌子的台面上摆放着一套考究的工夫茶具。有几滴水洒在旁边。桌子后面还放着一张电动麻将桌,阮小伟正与三个郭尹并不认识的人在上面打麻将。三人都穿着统一的黑体恤,胸前印着骷髅头,其中一人脸上挂着一条刀疤。三人看见两位穿制服的警察走进来,连忙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来。

“小伟,打麻将也不叫上我啊。”别人见到阮小伟都称阮董,郭真超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郭真超跟那三个人做了一个手势,“你们先到客厅去。”

阮小伟坐在原处并没有起身,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打了个哈哈,笑说:“郭大官人,请坐请坐,我们平头老百姓不打麻将还能干什么?”

那三人毕恭毕敬地给两位警官沏了茶才离去。

郭尹二人落座,喝了几口茶,寒暄了几句。

郭真超摆出一副直爽地样子说:“小伟,明人不说暗话,我来找你伸个手。”

阮小伟眼珠子不那么明显地转了一圈,好像早有准备似地说:“你是我哥,怎么办呢?你就说要多少吧。”末尾那个“吧”说得特别重。

郭真超举起右手,将大拇指和小指翘起来。

阮小伟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疤子。”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推开门,手里拎着一个紫砂茶壶,等阮小伟发话。

“到你嫂子那儿给我拿六万块钱来。”阮小伟双脚叠在一起,上面那只脚的脚尖一点一点的。

“好。”刀疤男走到根雕桌前,将茶壶放在台面上,麻利地一转身准备向外走。

“等一下,”郭真超转过身来,将两只手撑在自己大腿上,直视着阮小伟的眼睛,“给我加个零。”

阮小伟抿着嘴,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两眼瞪着玻璃墙里的海洋生物一动不动。他的瞳孔里有一条长着獠牙的凶猛鱼类正在觅食。直过了半分钟他也没有吭一声,好像他的嘴巴被强力胶水粘住了。

刀疤脸在旁边跨离站着,双手反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跟玻璃墙里的凶猛鱼类一样,阴森死寂。他头部向后仰了仰,大块的胸肌在体恤底下抖动,然后他的脖子向一侧的肩膀压下去,可以清晰地听见咔哧咔哧的响声。

阮小伟将目光从玻璃墙那儿收回来,拎起桌上的茶壶——照常理他应该先给客人的杯子蓄上水。可是这次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而且一口饮得干干净净,还特意舔了舔嘴巴,好像那不是茶而是人的血。?

他慢悠悠地开口说:“我的亲哥哥吔。你想活剐了我吗?”

那声音很平和,却分明带着股子狠劲儿。

郭真超的两只手仍然撑在大腿上。他低下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随着肚皮剧烈起伏的警服,好像已经看穿里面的东西一样,“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他的眼睛看也没看阮小伟一下。

阮小伟向四周看了看,就像要跟这里道别似的,然后望着刀疤说:“唉,搞不下去了。”

刀疤男的脸阴沉得越发厉害,僵硬的脖子和脑袋变得又红又粗。好像一颗绷着导火线的手雷。他的嘴角用力向斜上方拉了拉,腮部的咬肌像坚硬的缆绳鼓起来。

尹文彬的眼珠子转了转,将手里捧着的茶杯放到桌上,俯身到阮小伟耳畔小声说了几句话。

刀疤男警惕地瞟了一眼撅着屁股的尹文彬。郭真超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阮小伟将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自己膝盖上。

尹文彬立起身,提起壶给阮小伟的空杯子里沏满茶。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嘁!”阮小伟笑了一声,脖子一动不动,眼珠子转了一圈瞟着尹文彬,“谁知道是这种情况呢?”

郭真超紧绷的面皮稍微松了些。儿子的学费有戏了。

“谁还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阮小伟将又肉又白的手掌放到郭真超的膝头上,“可以,我讨米要饭都要帮老哥把这个问题摆平。”

郭真超将下巴高高仰起,双眼望空。好象要长出一口气,却又将那口气重新压回胸中,放低眼帘斜视了一下阮小伟,就好像看一个小人那样,然后端平下巴,从桌上操起茶杯。“这才是好兄弟嘛。你这一亩三分地我可没少出力。有我罩着,你还缺钱赚吗?”

阮小伟伸出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别的就不要扯了,老哥,这次的忙我帮定了。但是,上个月嫂子在我这拿的三十万可是说好要还的。”他转头望向尹文彬。“我这毕竟是小本的买卖,不比那些搞房地产的,也就那么点儿收入。你要全给我拿去了,可就没得活了。我要搞不下去,对两位来说不是也少了一条来钱的道儿不是。”

“你放心,”郭真超豪迈地将一只大手举到空中,“那个钱一定还。”

“好,老哥,你是爽快人。”阮小伟用又白又胖的手抓着郭真超粗大的胳膊,将脑袋埋下去,看着自己双腿中间的地毯,说:“能不能痛快点给个期限?”

郭真超心里盘算着,如果今天能抓住左焰,逼他交出古画,明天“公司”就能打500万到自己账上,但是,时间不能太紧促,必须往后推迟两天。“3天吧。”他言之凿凿地说。

阮小伟看了看他,说:“十五天,老哥,都是自己人,不能逼得太紧,你十五天给我就行。我给你在我的公司里用这笔钱入一股,你看看,兄弟我爽快不爽快?”

郭真超一拍大腿说:“爽快,真爽快,当初你开这个水晶宫我就说你这个人不错。我没看错你。”

三人之间的气氛好像又变得融洽起来,刀疤男又开始给三人沏茶。

郭真超与尹文彬从水晶宫出来,手里各拎着两提包装精美的月饼。每年水晶宫都提前做好月饼送给与常有来往的政府官员、密友和vip客户。

车子上了三环。郭真超马上给儿子发了个短信:爸爸说到做到,款已到位。你只管放心读书。

儿子给他回了一个大大的吻。

郭真超心情格外好,问尹文彬刚才在阮小伟耳旁说的什么东西,竟然让阮小伟的态度一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尹文彬狡黠地一笑,说:“你管我说什么,你的目的达到了就行了。”

郭真超骂骂咧咧地说:“你小子肯定揭了我的底,是不是?”

尹文彬点着头,做出一副倔驴样,一边唱起《小龙人》的歌词:“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突然,郭真超腰间的对讲机响起一阵电流声,一个兴奋地声音说:“报告郭队,警队值班员接到市民报案,疑犯左焰出现在玉贤镇一家私人诊所里。over!”

好像一切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严密监视疑犯,做好布控,注意别打草惊蛇……”郭真超也有些兴奋,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们正在向玉贤方向移动,二十分钟就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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