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莽细细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半晌,眼底的波动经克制下来后勉强维持着平日的沉静。“大人,路上辛苦了。”唐青笑道:“好久不见。”李秀莽与他对视,得了这个回眸,内心已无遗憾。唐青同几名同僚打了招呼,手里的茶都空了,这才见寇广陵从外头回来。寇广陵笑着将他上下打量:“路上辛苦,等你有空,咱们改日在瑞福楼聚一聚,替你接风洗尘。”唐青含笑:“多谢大人。”*回邺都的第三日,唐青只在尚书台和府邸往返,日子倒过得闲静。第四日一早,云层灰蒙蒙的,天还没亮就落了一场雨水。大雨将院子里的花打得东摇西晃,唐青在这样的天气里更换朝服,正好衣冠后,准备去宫里上朝。惊雷照亮街道的青色石砖,照亮宫门前的长阶,百官汇聚,等着在今日的朝会跟皇帝上报。唐青刚现身,就连接引来数道目光。他们道“唐大人回来了”,又或离他最近的几名文官直接围着他打招呼。唐青虽然只为皇帝的一把刀,但他在朝堂已经是诸多文官有意结交的目标,官场少不得类似场合的周旋,置身其中,唐青唯有坦然相迎。客套话听得多了,自是会应承几句。皇帝入金銮宝殿,百官归位,齐声恭候,有事启奏。年中已至,这几日早朝多为官员向皇帝汇报总结。唐青微微垂眸,只觉萧隽望向自己,便往前出列。青年脊背如竹,罩在紫色官服下的身子揖了一礼,再常见不过的姿势,唐青做出来却秀逸优雅,十分赏心悦目。“陛下,臣有事启奏。”如玉般温润清明的声色吸引了文武百官们的注意,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听他不疾不徐汇报过去半年的公务总结。唐青口齿清晰,简而明了地把工作要务全部上报,眸光一顿,徐徐退回原位。殿外响起闷雷,在场的朝臣只觉听完唐青一席话,就如清风过耳,丝毫不受外头的连绵暴雨所影响。再看金銮宝座上的帝王,眉眼同样舒展了几分。早朝在两个时辰后结束,大雨转成丝丝小雨,宫墙琉璃瓦上落着水珠,聚落在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上。唐青跟着人群走出大殿,迎面走来几名等他的官员:“唐大人留步。”似又要有话想与他商叙。唐青适才在殿内上述公务,口舌颇干,正准备想个法子脱身,却听韩擒自身后唤他。“唐大人,我与你有事商量。”韩擒说着话,眼睛直直扫向围着唐青的官员,口吻没什么波澜:“请各位大人下次再来。”唐青回望,等身边的人都散了,走到无人的回廊底下,轻微抬首,眉宇恬淡。“谢谢你替我解围。”韩擒道:“小事一桩。”唐青在朝堂素不与任何党派结交,与人相叙时语气听起来温和,但始终有些冷淡疏远,从不靠近哪个圈子。可他得皇上青睐,想与他结交的官员自然不顾脸皮的凑到他身边。韩擒低声道:“我听你嗓子有点哑,先去休息会儿。”唐青正有这个打算。宫里并非说闲话的场合,且他们都有各自的公务在身,分别后,唐青欲回尚书台,还没走几步,就被跟来的李显义唤住。“唐大人,皇上召见。”唐青从回廊折返去颐心殿。殿内,萧隽坐在御案前,见他来了,示意他坐下。唐青行过礼,谢过恩赏,随后才拂了拂衣摆坐好。李显义带了宫人进来,在他旁边的乌木方桌上摆放茶水和点心。萧隽没抬眼睛,让他先喝口茶润嗓。不等唐青开口,萧隽道:“卿上次提议开放海上贸易航线,孤以为可以考虑。”从北方和西北开通的贸易之路固然不错,但北方边境背靠陆地,多为游牧外族,能交换的物资有限且同质。唐青将更远的打算放在航海贸易路线上,从大邺开始,从海域往北,往南,至西,可以先开辟两三条主要的航行路线,与沿边停经的国家进行贸易。海外国家的物资比起北方内地更为丰富,若内陆贸易只是一角,海上贸易可达数倍。这次唐青往北监察贸易之路,萧隽并未做出开辟航海路线的决策,而是派人出海,先到周围海域的国家进行考察,一去三月,收获的信息情报十分可观。唐青与萧隽商议着要事。毕竟长途返回邺都还没完全适应,一早又站了两个多时辰听朝会,这会儿集中精力应对政事,他控制不住地阖了阖双眼,浑然不觉地支起左手,抵着侧脸休息。这一休息,完全听不到萧隽说了什么。等他再睁眼时,下意识打了一个激灵。此刻萧隽微微弯腰,浅色瞳孔映出他的脸。唐青手肘一滑,整个人就要往侧边磕倒。倏地,脸颊被暖意裹住,连带着脖颈,都让萧隽用宽大的掌心托稳。“累着唐卿了。”唐青缓缓眨眼,脖子回避着往后退开。“陛下,臣适才御前失仪,臣……”他还没把罪认领,就见萧隽浅淡勾了下眉目。“无妨,孤恕卿无罪。”唐青不知自己眯了多久,当着领导的面在工作的时候打盹,不管放在哪种场合都不合适。他神情微讪,乌发半束着,薄玉似的耳垂晕出些红。萧隽有点受不了他这副模样,负手起身,指骨捏着,克制想抱一抱他的念头。第85章 殿内安寂, 唐青垂眼望着玄色金丝九爪龙纹的常服,等了半晌也不见萧隽开口。他清了清嗓子,打破这份静默。“陛下, 可还有吩咐?”又道:“启禀陛下, 臣返宫已述职完毕, 预备过两日便启程……”萧隽断了他的话:“这就要去冀州了?”实际上唐青此行负责督查冀、幽二州的边贸事宜, 萧隽却直指冀州, 淡然的口吻里夹着道不明的酸楚。就差点没问他这么急着去冀州, 莫不是想尽早见到皇叔在萧隽没有说出令人为难的话之前, 唐青微微抬声,带了薄怒:“还请陛下慎重。”继而道:“在臣心底,公私分明, 不会将两件事混淆。”萧隽:“若孤不慎重呢。”唐青:“……”他定然无可奈何,只是脸色有些冷了下来。萧隽定睛,居高自上而下的睨着人,良久, 眼神缓了下来。适才的淡漠、微怒和酸意荡然无存, 甚至无端心想:唐青向他使性子的次数的确比从前高了。从前动不动便拿君臣身份压着, 或垂眉顺眼的回避,而今倒会给他脸色,比起水墨画似的平静,此刻鲜活分明。这人鲜活的情绪,叫他心脏发紧,以致于浑身因为喜悦而微微抽颤。萧隽道:“也罢,方才的话不必在意。卿若想走, 孤不拦着,只是要记得, 孤在这里等你回来。”唐青:“……”萧隽问:“院里的那些土豆,孤瞧着长得挺好,喜欢吗。”唐青:“陛下,种植土豆为利国利民之事,并非关乎臣。”萧隽睨他,淡淡勾起嘴角,倨傲淡然的眉峰露出点不明显的笑。“卿此言差矣,你即为大邺子民,自然有关系。”“……”唐青明白了,这皇帝留自己下来就是说闲话的。他起身找了个由头告退,萧隽没再拦着,等唐青走远,默默展开掌心,露出一个香囊。进殿的李显义瞥见陛下从唐侍郎腰间顺走的香囊,连连叹息。前不久唐侍郎留在殿内睡着,李显义恰好进来送茶。茶水还没送上桌,便被陛下制止入殿。他就在殿门遥遥瞥了眼,模模糊糊的瞧见陛下低头轻嗅着睡熟的侍郎,看样子很久了。他虽然惊讶,最终还是只隐约的瞥一眼就不敢多看。**金水街,唐青下了马车回到府上,告知兰香他准备启程起冀州的日子。兰香满眼不舍,听罢,当场就险些落泪。但不舍归不舍,还是听话地去收拾行李。等过几个月就要入秋,邺都的初秋干燥凉爽,冀州不同,刚入秋就冷了下来,为此,保暖的衣物一下子备了好几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