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道:“我去去就来,先生有事尽可吩咐。”待韩擒离开,唐青轻声叹息,道:“王爷,何必这般激他?”萧亭继续提笔,边写边开口:“韩擒秉性刚韧,像块顽石,过去在皇上身边见到他,就像皇上的一道影子。”“可他看你,唯独对你,如今多了几分强势的固执。”萧亭素来温厚高洁,少与人针锋相对。可唐青与韩擒有过一段亲密特殊的交往,而今人在自己身边,他非圣人,作为寻常男子,决计容不得旁人对自己的心上人还存有别的心思。如若不镇一镇韩擒,只怕都没有与唐青接触的机会。萧亭叹道:“阿青,别动怒。”唐青摇头:“没生气,以后……莫要做得太过了。”两个思想成熟且地位不凡的大男人搞针锋相对这一套,未免太幼稚了些。萧亭扬眉一笑:“好,听你的。”又道:“可若韩擒做了触及本王底线的事,本王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往后几日,唐青都在书房与萧亭商议开辟贸易之路的详细内容,他们就拟定的细则进行调整,萧亭还召了地方官员到平城进行议会。五月下旬,此事定下决策。月底,有消息传到唐青手上,平城定点贸易的榷场即日开启。自宣告政策,一个月前就陆续有分布在大邺北境、西北及东北相邻的外族赶来大邺,他们以壮硕的马匹驮运货物到此,也有的还在观望。这日天晴,唐青着了身冀州特色的春衣,打算去平城的榷场打探实际情况。韩擒就如一道影子守在四周,见他出门,立刻跟上,目光交错间,不禁怔顿,有些转不开眼。“……先生,我陪你去。”眼前的青年,着了象牙色的束腰长袍,身姿如竹,箭袖衬得两臂愈加纤细,脖颈修长,露出光洁细腻的面容。唐青的乌发全部以乌革冠束起,左肩一侧缠着条雕刻精致的兽骨链,利落修身的冀州服饰,给他添了少有的几分英姿。这是府中管事前几日送来的,唐青刚到平城不久,萧亭就差人替他定制了几身当地的衣饰,如今衣物做好,他也算跟着入乡随俗。唐青拍了拍腰侧的钱袋,莞尔道:“既要去榷场走一圈,自然要融入大伙儿。”萧亭去了军营,唐青便与韩擒前后离府。涌进平城的外族商队经大邺官方审查并且登记,发放市引后即可进入榷场。这些商队统一运送马匹,兽皮,牛角,角香等物资,其中马匹占据大多数,由外族官方组织,跟大邺这边的官方对接。而大邺准备的物资,多以茶叶,织布,铁器手工的物什为主,茶叶占大部分。当今茶叶和铁绝大部分都还由官方管控售卖,边境外族常年饮食油腻肉类,其地理环境难以生长蔬菜,而大邺茶叶文化遍及各地,人人都有饮茶的习惯,且茶含有各类微量元素,可助消化,是以外境各族对茶叶需求量极大,为日常生活所需。是以,从过去至今日,两边官方仍以茶马贸易为主,还衍生出以茶治边的政策。唐青查过往年边贸政策,纵观大邺的历代皇帝,过度着重以边关经济手段制裁外族。到了先帝时期,更是封锁边贸几近十年,以致北境外族连年爆发多股小型侵掠战,无数驻守在边关军镇的将士,以及百姓被外族残杀,更有许多人被掠至封单庭当了俘虏。唐青主场开放边贸,一是参照历史,知晓外贸无论在什么时候都阻断不了。二则是想缓解调整大邺和外族的关系,在各取所需的关系上,优先占据主导原则。他一路细思,下马车时险些踩空马凳,胳膊紧了紧,韩擒搀着他,半抱半扶带他下了地面。“先生当心。”唐青打量马凳的高度,若方才踏空,脚踝只怕会扭伤。“多谢。”韩擒神情微黯,没说什么。榷场四周人头攒动,韩擒把他护在身边:“先进去吧。”榷场内十分热闹,在登记的舍房内,两方负责的官员正在交涉。停放在周围的马匹健硕高大,一排接一排,载驮满满的货物,一些大邺当地的劳工正在帮忙卸货,随后将卸下的货物搬至榷场内对应的场地放好。唐青一路探去,忽然有道粗嘎的声音唤他。“大人——”韩擒下意识将唐青圈在内侧,皱眉望去,一名肩扛重物的少年,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唐青。唐青示意韩擒不必紧张,从他身后绕至褐衣少年面前,打量对方,道:“是你。”少年肤色黝黑,五官带着外族特征,年纪不大,正是当日出现在招募劳工现场的那名少年。少年将扛在肩膀的货放好,而后匆匆跑来,双膝直直跪在地面,用力朝唐青磕了三个响头。对少年猝不及防的举动让人惊愕,唐青阻止:“不必这样,快起来吧。”少年仍趴着不动:“若不是大人当日出面相助,小人哪有机会在榷场当个搬工,这些工钱都是小人家里的救命钱……”说着,少年微微红了眼眶,还欲磕头,唐青示意韩擒把人拉起来。少年力气再大,也不敌身怀武功的韩擒。韩擒看着他:“莫要让大人多说一遍。”少年连忙答应,当日顾着抗议,没敢仔细瞧他的救命恩人,此刻看着,不禁满头眩晕,手脚无措,黝黑出汗的脸冒了阵阵热气。韩擒挡在唐青面前:“没事就退下。”少年忙喊:“小人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他局促地退到边上,满面自卑。唐青心有不忍:“看你年纪小小,为何出来务工了?家中可还有其他人。”少年虽然紧张,但口齿还算清楚。“回大人,小人叫木之,阿爹病逝,阿娘也病着,所以小的想多挣些钱带阿娘治病。”他抬手在大腿上比了比:“小人还有个这般年幼的妹妹,”接着又往上比划,“大哥去参军了。”家里剩他一名男丁,幼妹照顾阿娘,他自当要在外找机会挣钱。木之还要搬货,不敢再耽误时候,唐青看着他跑远,韩擒问:“可要给点银子。”唐青继续朝着榷场内走,道:“救得了一时,想长久帮助这样的人,只能从根源上做起。”他去过平城军营,大致了解过参军将士的待遇。像最低等阶的普通士兵,一家四口,其中一人参军,可勉强维持家里人的口粮,如若像木之那般,家中有病人,连简单度日都成了难题。唐青一会儿想着参军将士待遇的事,一会儿又分出心思观察榷场,没注意自己被韩擒完全护在身侧。遥遥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他:“唐侍郎。”抬眸间,立刻与被几名官员簇拥在前面的萧亭目光相接。萧亭暂时屏退身后的几名官,来到跟前,毫不避讳地把唐青带到身边,取代了韩擒的位置,以守护者的姿态将他护在一侧。他目不转睛,旋即笑道:“这身打扮,倒有咱们冀州男儿的几分风姿。”继而低声问:“在想何事?”唐青的头绪还没从思考中完全抽离,不假思索道:“在想王爷。”萧亭眼中灼出带着热度的光:“嗯?”韩擒面色一僵,垂下的手指捏得泛白。唐青感受到萧亭和韩擒二人之间暗自较量的氛围,无奈地摇头,叹笑道:“方才在想一些事,正好王爷是这冀州之主,跟王爷商量再合适不过。”萧亭过去前往军营时,鲜少着宽袍款式的衣物,而今常穿。此刻,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掩,牵起唐青的右手。这细微的举动常人难以觉察,韩擒目光何等锐利,一眼便知。唐青看着等在后方的官员,再看眼前的形势,头疼不已。若萧亭素日的强势霸道只有一二分,只要看见韩擒在他身边,便升为六七分。第75章 原地叙话片刻, 唐青动了动被萧亭团在掌心里的指尖,示意可以松手了。萧亭放开他,道:“今日可是来视察榷场, 正好人都在, 一道看看吧。”侯在不远的官员里, 有几副面孔唐青见过, 瞧着眼生的, 萧亭为他引荐。萧亭眼神里灼着光, 几分温柔低磁, 几分自豪,仿佛在给人介绍他的宝贝,道:“这是边贸监察史唐大人。”另外二三人看着王爷这般态度, 立即主动迎上前恭声问候。几番交谈,唐青与萧亭和一群官员巡视榷场,有专人引路,行动起来方便许多。他们将首批从外族运送的货资都打开看了一遍, 运送官还罗列了一份货物的清单。清单用外族的文字写在羊皮卷上, 随行官员中有识得外族语言文字的, 当即为唐青翻译。在榷场停留将近两个时辰,唐青看了送来的牛羊、兽皮和各类角料。而成群的马匹,则统一送到平城的殖马场进行检验,待登记完成,平城官方准备的物资也会送到对方手里,达成交易。这日的公务暂告一段落,他放下手里的竹简, 捏了捏眉心,靠在铺着兽褥坐垫的椅子上缓了口气。手边的茶已经放凉了, 唐青接过萧亭重新递来的温茶,垂首慢呷。萧亭道:“可是累着了?”唐青微微点头,继而摇头:“所幸今日你在,身边的人太多了,若只我一个,恐怕应付不来。”他不擅长跟那么多官员打交道,方才几番应承,比一整日待在书房里办公还要疲累。此时周围的官员都被遣散,唐青和萧亭仍坐在榷房里。萧亭看着他:“先送你回府歇息?”唐青不想那么早回去,率先起来,道:“去街上走走,出来也有两个月了,难得到冀州一趟,给兰香和梁王府寄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