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书案起身,走到院中,唤来附近的仆人。“庖房可还备有温热的膳食,劳烦给给这位小兄弟送点吃的过来。”值夜的仆人立刻赶去庖房,暗卫将密信妥当收好后,差点又抱了个拳。将这名专程赶来送信的暗卫安置好,唐青洗漱不久便休息了。房中熄了灯,院子里的灯笼亮着光,隐约透入些许朦胧的光线。从邺都出来已过了一个半月,许是受到方才那方来信的的影响,昏睡之际,突然想起几件关于邺都的旧事回忆。临至五月下旬,邺都就要入夏了。兰香应该把府邸打理得十分妥当吧,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应当开了不少,不会再如刚进府那时候,到处都光秃秃的。开春后随着各项新政的下发,尚书台的同僚必定忙得抽不开身,不知到几时才能再到瑞福楼小聚一次。还有他启程前嘱托给萧隽的事,对方可有在大邺境内推广种植土豆,海上贸易之路是否有了进展?涌入脑海的杂事搅得他混沌不堪,一觉竟睡到了翌日巳时一刻。**日上三竿,候在屋外的仆人听到动静,得唐青允许,便端着盥洗的用具轻轻进门。适才洗漱干净,门外传来萧亭的声音。“昨夜休息的可还好?”唐青浅笑着回眸:“王爷。”尚有些不自在地继续开口:“睡的太沉,今日起晚了,外面的人怎么也不叫一声?”萧亭道:“莫怪他们,是本王交代的,希望你多睡一会儿。”说罢,抬起手掌微微一拍,管事亲自送了早膳到小厅。萧亭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先吃点东西,短短几日,有些清减了。”唐青下意识摸了摸脸:“王爷言重。”萧亭淡笑不语,陪他小坐片刻。待用完早膳,暗卫前来传话,说是韩擒有事外出,让他安心留在府中休养。萧亭与他先后走出屋子,在院里晒晒太阳,吹了会儿温暖的风,叙几句闲话。萧亭道:“左右无事,不如今日去看望义母,意下如何?”唐青住在王府也有半个多月了,答应对方的事还未兑现,心生愧疚。他欣然应允:“好。”又问:“可要带些东西过去?”萧亭:“你人过去就好。”*约莫一刻,唐青随萧亭来到一座清幽安静的院落。日光晒得石板温暖干燥,周围的植物被打理得很是漂亮。树荫下,两名婢女正在陪着一位妇人侍弄花草,萧亭唤了声“干娘”,妇人回头,看清她的面容后,唐青怔在原地。妇人朝他扑来,嘴里焦急地喊着“小离”,那瘦弱娇小的身躯,竟险些将唐青撞倒。良久,在萧亭担忧的目光下,他眼眸眨了眨,缓缓回神。妇人盯着他,唐青嘴角牵出一抹笑:“见过老夫人。”一只手臂落在腰后,萧亭对婢女交代几声,半搀半抱地把他带到旁厅坐好。萧亭问:“可是身子不适?还是……”唐青摇头,:“无碍。”他话刚落,置在膝盖前的手却让萧亭握紧,放在掌心搓了搓。“唐青,你的指尖很凉。”唐青有些迷茫:“我……”他不知该说什么。命运竟然如此巧合,萧亭的干娘,和他的母亲在外貌上竟有几分相似。唐青的父母属于生意联姻,没有半分感情。生下他以后,二人关系越加疏离,好像把结婚生子这份任务完以后就解脱了,把他遗忘了。他从有记忆起,父母便常年在外忙着各自的事业,偶尔回来见他,也只待了一两天就匆忙离开,连同他被照看的保姆虐/待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的。环境造就了唐青自小就孤僻的性子,长大后随着性向的无意暴露,使得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矛盾剧烈升级。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母突然对他强制看管,无休无止争吵和谩骂彻底让这个家碎成齑粉,二人离婚后,被彻底放弃治疗的唐青这才得以解脱。青春成长期,他不停地接受心理治疗,当他与过往的一切和解,终于让内心重新获取到生活的温暖和柔软时,猝不及防的,竟如一缕幽魂,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他就像水里的浮萍,风里的尘絮,水流到哪里,风吹到哪里,他就在哪里。面对萧亭关切的目光,最终只化为他嘴边的一句叹息。“我没事。”殊不知,已经很久没有落泪的眼眸此刻溢出晶莹的湿润,颤动的睫毛像雨水打湿的蝴蝶。眉心一暖,他怔怔睁着眼眸,萧亭捧起他的脸,吻从眉间转落在眼睫,吮去朦胧的细泪。唐青闭眼,内心有根弦松动下来,就这么放任自己靠在对方肩膀上。他轻轻叹道:“只此一刻,让我缓一缓,过会儿就好。”第71章 不知过去几时, 唐青适才从失态中恢复平静。他打量萧亭微湿的衣襟,濡湿的眼眸里滑过欠疚之色。开口时嗓音尚有少许哽咽和沙哑: “王爷,让你见笑了。”本该兑现承诺, 答应对方的邀请和老夫人见一面, 哪想什么都没做, 才刚到府上就就发展成这副模样。萧亭细看着他, 声音低沉而磁性:“无妨, 心里可有好受一点?”唐青清楚望见对方眼底浮出的怜惜, 夹了另外的情绪, 仍觉羞愧,讪讪,还有点脸热羞愧。萧亭取出一块巾帕, 帕子带着干燥清冽的气息,轻柔擦拭唐青的脸颊,将眼睫残留的濡湿拭净。唐青接过帕子:“王爷,让下官自己来。”萧亭并未坚持, 松了手, 道:“好。”唐青:“把王爷的衣裳弄脏了。”萧亭淡笑:“美人落泪, 就如仙池玉露,怎么会脏。”又道:“能同你分担此刻的心绪,本王庆幸这个人是自己。”若在往时,唐青只当这些话是玩笑话,听听就过了。但他此刻别开眉眼,巾帕掠过鼻尖,听闻此话, 手上用过了力气,鼻尖顿时晕出一抹红。他问了个很是肤浅的问题:“王爷……很喜欢下官的容貌么?”萧亭坦然道:“每个人的容貌特质自出生起便为世间独一份, 须知人颜亦老,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度与风华,却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无论容貌和气度,在本王眼底,你自然更是独一无二的。”毫无吝啬的赞美使得唐青耳后一热,为方才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深感懊恼。他能清楚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越过了彼此曾经划分的界限。他垂低双眸,面前送来一盏温水。萧亭:“喝点水润嗓子,听你开口有些哑了。”唐青捧起瓷盏,下意识转了转杯口,又盯着上面的冰裂纹看。萧亭没有因为他的回避生怒,反而觉得这份欲盖弥彰的心思尤为可爱,加上方才哭过一会儿,愈叫人横生怜惜之意。算着时辰,萧亭道:“府里这会儿备了辅食,可要出去,同干娘坐坐?”唐青想起刚才自己在她们面前出糗失态,小辈当着长辈的面如此,于理不合,当即答应。二人并肩走出偏厅,老夫人正在和奴婢将辅食摆上桌,听到声音,老夫人看着萧亭唤“明礼”,而后又直直盯着唐青,嘴唇嗫嚅,一声“离儿”不敢开口。她前不久朝着离儿扑去,哭嚎不止,把人都吓坏了。唐青抬眸,向萧亭示意要怎么应对。萧亭笑道:“干娘,你仔细瞧清楚,他是离儿吗?”老夫人道:“是离儿呀。”她肩膀瑟缩,神情凄然:“离儿不出声,可是怨恨阿娘没把你照顾好。”萧亭附到唐青耳边:“干娘神志混乱,为了让她心神稳定,只好委屈你暂时当一会儿离儿了。”这是一早就答应的事情,只为救人。唐青冲老夫人露出极浅的一笑,顺着她的招呼,在空位上入座。与其相处片刻,唐青已从不久前混乱怅然的思绪里抽离出来。老夫人与他的生母在外貌上虽有几分相似,但性格却是极为不同的两个人。老夫人并不强势,性子非常温和质朴,且将他认成因心疾早逝的孩子后,对他始终带有几分小心局促的讨好。唐青接过她递的清茶,内心不禁发酸,在她期冀的注视下将茶水一饮而尽,笑道:“这杯茶很好喝。”老夫人眉眼都是笑意,面容上的褶痕愈发清晰。她常年心病积郁,又受病痛折磨,容颜较同龄人更为憔悴,形消骨瘦,唯独望着唐青时,眼底盛出灼亮的光彩来。唐青忍不住想到“回光返照”一说,对她更是心疼,用过辅食,陪她说了好一阵的话,温声温语的,直至看着对方疲倦沉睡。萧亭亲自把老夫人送回寝屋,出来时轻轻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