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宁看着眼前的一幕,诚觉一切无比可笑。
白幡拂荡,哀乐袅袅,金丝楠木棺椁中的人是她自己,而旁边站着的陆云卿,近乎一脸哀伤。
乔宁凑近了一些,甚至于还看见了陆云卿眼底的血丝与泪痕。
她死了。
陆云卿这是在伤怀么?
不至于吧。
她是乔家抱养的三姑娘,看似身份矜贵,但实则只是寄人篱下。年少时就对表哥陆云卿红鸾心动,十六岁那一年,她如愿以偿的嫁给了表哥。成婚之后,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京都城人人都道,她天生好命,才得以嫁给陆云卿这位神祇般的人物。
可成婚后,陆云卿少言寡语,明面上待她极好,实则极少与她私底下独处,即便她主动挨近他,陆云卿看着她的眼神也透着些许冷漠。
她的一腔热情,在日渐失落中,渐渐丧了温。
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不过只是陆云卿展示给旁人看的画面。
直到十九岁这一年,乔宁亲眼看见陆云卿与一女子在书房谈话,而那女子的容貌与她至少有八分相似。
她似是猛然惊觉了一事。
当晚,她的膳食就被人做了手脚,她腹痛难忍,如刀片滚搅,死之前也没等到陆云卿的一句解释。
乔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猜测,从一开始,陆云卿待她呵护有加,并非是因为他对她有情,而是将她视作了一个替身罢了。
乔宁的魂魄迟迟不散,陆云卿状若石雕,乔宁就这么盯着他看,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总不能她都已经死了,他还要故作深情吧?
这时,陆府小厮跌跌撞撞狂奔而来,言辞急切:“家、家主!顾将军带兵杀进来了!”
乔宁先是一愣。
京都的顾将军还能有谁?
是顾远琛么?
听说那家伙前阵子屡立战功,再不是当初的纨绔风流少年,倒是成了天下人敬仰的存在。
乔宁对顾远琛影响颇为深刻,因着年少时,这人时常寻她的麻烦,或是在巷子里堵她的路,又或是抢走她刚买的鹦鹉,总之……只要被他碰见了,乔宁准会被他盯上。
小厮话音落下,陆云卿看似后知后觉,这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而此刻,嘈杂声传来,还有兵刃相击的刺耳声,须臾,乔宁就亲眼看见顾远琛直接冲着陆云卿走来,他气势凶猛,清隽的面容褪去了少年气,俨然已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将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拳便砸向陆云卿,而下一刻,他又揪住了陆云卿的衣襟,再度砸了第二拳。
陆云卿俊美的脸上,当场挂了彩。
顾远琛是带兵而来,陆府的家奴谁也不敢上前。
“顾远琛,你是不是疯了?!”陆云卿暴怒,到底已是朝中权臣,容不得旁人欺辱。
顾远琛却没半分退缩,眼中怒意凌然,还有明显的湿意:“是你害死了她!我是疯了!今日,便是冠上谋逆之罪,我也要杀了你!乔宁……是我不舍得碰的人,你怎么敢害死她?!”
乔宁的魂魄飘在一旁,一度茫然:“……”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视她如命。
带兵直接攻入朝臣家中,仅此这一点,便是谋逆啊。
顾远琛,那个巷子里堵住她的路,还调戏过她的老冤家,竟为了给她讨一个公道,什么都豁出去了。
可她从年少就一心倾慕的表哥,却是害死她的元凶……?
乔宁受到的震撼太大,一时间,不知该信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顾远琛血眸狰狞,仿佛下一刻真的会亲手杀了陆云卿。
不多时,又有一波人马赶来,是京都禁卫军,卫首之人更是当朝数一数二的武将,卫靖。
“顾将军!松手!”卫靖上前,亲自阻止。
乔宁就这样看着当朝三位权贵之间的拉扯,最终,顾远琛答应离开陆府,但前提条件是,让陆云卿签下和离书,他甩出狠话:“陆云卿,你根本配不上乔宁。她即便死了,也要与你断得干干净净!你若不同意,我便是违背圣意,也要踏平陆府!这今后,只要我顾远琛活着一日,就会与你作对到底!”
顾远琛已手握重兵,他更是一头豺狼般的人物,势头凶猛,手段雷霆。
陆家众人皆上前跪下,恳请陆云卿签下和离书,以谋求安宁。
不然,顾远琛一旦发疯,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毕竟,曾经的顾远琛便是如此心性。
他放荡不羁、纨绔风流,是个混世小魔王。
若说曾经的顾远琛是豺狼,那么如今的他,便是狼王。
陆云卿盯着棺椁中的人看了许久,他签下了和离书,之后不发一言的离开了灵堂。
乔宁看着陆云卿失魂落魄般的背影,又觉之自己想不通了。
终于和离了,他难道不应该高兴?装作深情给谁看呢。
***
一月后,顾远琛又干了一桩震惊天下的事。
他娶了乔宁的牌位,将乔宁扶上了诰命夫人的位置。
帝王对他也是颇为无奈,只好首肯。
此后的日子,乔宁的魂魄经久不散,她陪同顾远琛南征北战,与他共赏大漠孤烟、山河万里。她的牌位被顾远琛抱着,一人一魂,策马疾驰在广袤的旷野草原。
他总对她喋喋不休的说话,她都会一一应下,但可惜,他什么都听不见。
乔宁看着顾远琛一步步成为了旷世英雄,使得万人敬仰。
彼时的纨绔少年,不复可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深沉内敛的鳏夫大将军。
纵使他对天下人起誓,此生不再娶,亦不生子,可还是好景不长,最终应了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年的顾远琛刚好而立之年,儒雅端方、君子雅量,他在抵抗外敌的途中,被三道圣旨急召回京。
而就在踏足城门那一刻,数名黑甲将顾远琛围了个水泄不通。乔宁一直在他身侧,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远琛身陷围困。
功高过主,帝王难容。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就像是宿命,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顾远琛死之前,持剑抵着长安城的青石地面,他双腿依旧笔直。
铮铮烈骨,便是至此,他也不肯向那些人跪下。
他的脊梁,比烙铁磐石还要僵硬,若非他自己愿意,无人可以让他臣服。
乔宁泪落如雨。
她看见顾远琛朝着她走来,他终于可以看见自己了。
那刹那间,天光乍现,乔宁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魂魄迟迟不散,是因着顾远琛对她的执念。顾远琛一死,她也要走了。
乔宁伸出手,试图触碰到顾远琛,却迟迟触碰不到。
对方又变成了少年模样,朝着她款步走来,眉目间笑意炫灿。
一切又仿佛回到最初。
在那个春日和煦的巷子里,栀子绽放,微风正好,少年将她抵在青石墙壁上,冲着她又邪又坏的笑了笑:“乔家妹妹,你这是想去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