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布莱恩八岁半。清明节那天,略尔得带着他在商场里挑礼物,他们最后走进了一家花店,布莱恩不想买那些花里胡哨的,他知道自己母亲想要什么。
布莱恩没有多拿,只买了两支。
略尔得付完钱,出来后问:“为什么选这个花?”
布莱恩不说话,抿着小嘴,小心怀抱着白花。
略尔得没有多问,只是揽过他矮小的肩背,将他轻轻推到自己身边紧紧贴着自己。
上车后,布莱恩才缓缓靠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妈妈经常说,如果世界上有一种花能代替她,那一定是栀子花。”
略尔得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开着车。
“爸爸,你知道栀子花的花语是什么吗。”布莱恩道,这不是一句问句,“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没有手机和电脑,妈妈也不告诉我。去年你给我买了手机之后我才知道的。”
“我拿到手机,第一件事就是查这个事。”布莱恩哽咽道。
此刻正好碰上红灯,略尔得不知道栀子花的花语,他对这些一窍不通,于是转过头,看着布莱恩,等他说话。
布莱恩眼睛红红的,却忽然笑得很幸福。他说:“栀子花的花语是坚强永恒的爱,以及一生的守候。妈妈...真的做到了呢...”
那一刻,略尔得再次失控,手都有些抖,他不顾一切地越过车内复杂的设备,紧紧地抱着布莱恩,一语不发。
车窗外喇叭声大作,焦急地催促和谩骂不绝于耳。
“爸爸...绿灯了......”布莱恩小声道。
“没事...咱不管他们......”略尔得任性地说,“让爸爸再抱会儿,布莱恩......爸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和蕾拉......”
没关系我不怪你、妈妈也不会怪你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爸爸我不恨你、爸爸我很爱你啊等等等等,相同的话已经说过太多次了。
布莱恩知道,说再多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了。略尔得的愧疚感是他自己给的,只有他自己想通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于是布莱恩只好沉默,同时也张开了双臂,轻轻捋着略尔得的背安慰他,无奈自己手臂太短,捋不到他的背,只能在腰侧拍拍。
“爸爸也会做到的,布莱恩,相信爸爸。”
当略尔得长舒一口气,再次平静下来之时,面前已经挂上了另一个红灯。身后的喇叭声依旧此起彼伏,错过绿灯的车主们靠鸣笛来发泄着内心的不满。
略尔得烦躁道:“别按喇叭了,搞得好像你们按了我就会走一样,吵死了。”
布莱恩:“……”
略尔得瞥了布莱恩一眼,心虚道:“干嘛用那种眼神看你老爸,还不是因为你说了那么戳心窝的话,我才……”
布莱恩用一双小猫一样的眼睛瞪着他。
“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哎。你可别学我啊,我这样很没素质的。”略尔得只得认错,专心开车。
天阴阴的,雨欲下未下,通往墓园的郊区国道难得有些堵。略尔得的车开得亦步亦趋,一停一动的,坐得布莱恩有点想吐。
“爸爸,我头晕...”布莱恩道。
略尔得也有点烦,他看到了不远处正好有停车道,想了想说:“我们把车停在这儿然后走过去吧,可能还快一点。”
布莱恩问:“要走多远啊?”
“前面就是了,不到两公里,所以才这么堵呀。”
“哦,那走过去吧。”
略尔得停好车后便同布莱恩一起步行去墓园,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到达墓园之后才发现,竟然还要排队。
“爸爸,每年清明都这么多人扫墓吗?”布莱恩问。
“是啊,人总是越死越多的。”略尔得轻轻搭着布莱恩的肩膀,轻描淡写道,“一个人死了,他的子女家人会想念他,子女的子女、家人的家人也要祭拜他。他虽然只活了一百五十岁,但他可能会被人记三百年。”
布莱恩点了点头,想明白了。他将两束栀子花抱在怀里,小心地保护着它们。
蕾拉的墓和所有人一样,并没什么不同。布莱恩接过略尔得事先准备好的清灰刷,从头到脚将墓碑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才将一束栀子花小心地放到墓碑上,另一束仍然抱在怀里。他们双手合十,跪在墓碑前,默哀了一分钟。
墓园的气氛很压抑,情况也与其他地方相反。在外头,通常只有小孩会哭喊吵闹,而在墓园里,没有小孩子吵闹,哭喊得全都是大人。跪着的坐着的,甚至趴墓上的,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悲剧。
“爸爸,你想哭吗?”布莱恩问。
略尔得摇了摇头,说:“爸爸已经哭过很多次了,爸爸不会再哭了。”
“嗯,那我也不会再哭了,虽然我很想妈妈。”布莱恩道,“我们一起坚强。”
“嗯,好。”略尔得笑了,摸了摸布莱恩的脑袋,只觉得小儿子可爱的不行。
蕾拉的墓和海夫人的挨的不远,他们没走几分钟就碰到了姓海的三兄妹。他们也正在祭奠自己的母亲,只是出发的比较早,打车来的墓园,没搭略尔得的车。
海夫人对布莱恩来说是个什么概念?答案是:几乎没概念。
未曾谋面,未曾交互,甚至未曾听闻。略尔得从来没向布莱恩提起过海夫人的事情,只是偶尔提到几句有关于“百花深处”昔日的绚烂传说,便也点到为止。
布莱恩没说什么,默默跟在父亲身后,怀里抱着的另一束花便是给海夫人准备的,虽然未曾谋面,但毕竟是父亲的前任,送束花祭奠一下是应有的心意。
查尔斯脸上少有的阴沉,目光稍稍一撇身后的布莱恩,说道:“你来啦,爸。”
“嗯,我们先去了蕾拉那里。”略尔得道。
“以前你不会先去那里的,”威勒说着低头看了眼布莱恩,“是因为今天带了他吗?”
略尔得的表情顿时阴云密布,看了眼海夫人的墓碑,说:“别在她面前说这些。”
直到那一刻,威勒和查尔斯看自己时的那陌生的眼神,才让布莱恩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融入过他们的生活圈子中。
他自始至终都是个“同父异母”的外人。
“别在ta面前?哪个ta?”查尔斯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布莱恩,眼神里竟是带着浓浓的侵略性。
布莱恩从未见过这样的查尔斯,被吓得后退了一小步,转头看向那墓碑,下意识祈求庇护。
“带他走吧,爸。”威勒靠近略尔得,挡在他身前,隔开了查尔斯。
“啧。你们干什么吓他,他又没做错什么。”略尔得已经生气了,但强压着怒火,他不想海夫人在天之灵看到这样的场景。
吉罗拉显然也不太开心,但反应没有兄弟二人那么大,只是默默地蹲着给墓碑清理灰尘和杂草。
“去年,前年,连着两年了,母亲的墓都是我们在打扫,你甚至连一根草都没有拔过,每次都是急匆匆拜一拜就去她的墓那边。今年可好,干脆直接先去她那里了。”查尔斯说,“爸,我麻烦你搞清楚,你应该先祭拜谁,到底谁才是第一任!难道妈现在在爸心里的地位这么低了吗?那我们是不是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呵。”
“查尔斯!”略尔得突然提高了嗓门,喝了他一声。
布莱恩有些受不了了,查尔斯悲愤交加的复杂眼神真的伤到了他。
“对不起...”布莱恩突然道。
众人转头看向他,眼睛里有厌恶、有愤怒、有包容、也有心疼,太多太多东西向他袭来,几乎压垮了他。
“对不起!”布莱恩大喊了一声,已经退开两三米远。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先前要一起坚强的誓言不过像是一句儿戏,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他受不了被自己在意的人这般厌恶,甚至当面恶言相向。
而最伤人的还不是查尔斯这些恶意的眼神和话语,真正让他心寒的,是先前所有那些美好和乐的假象。
“啊!”
墓园成阶梯状排列,布莱恩后退的时候没看脚下,从石阶上向后摔了下去。
好在底下是草坪,但这一摔还是在他鼻子和手肘上挂了彩。
布莱恩狼狈地爬起来,转身逃得无影无踪。那束栀子花从他手中脱落,外头还包着塑料套,孤零零地躺在草堆里。
“布莱恩!”
整个普隆德拉首都区,目前就这一个墓园,占地非常辽阔,布莱恩很快便迷了路。
天上下起了小雨,绵密愁人,不禁让他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他跑得累了,坐在石阶边上,肩膀抽动着,用沾染了泥水的袖子擦着眼泪,一个人默默地哭。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蕾拉为了打工赚钱,早晚都很忙没时间陪布莱恩,他就只能一个人玩,一个人找乐子杀时间,一个人看书学习,晚上打雷做噩梦了也只好一个人缩着发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已经习惯了。
他不知道其他家庭的小孩都是要爸妈哄的,他以为自己经历的这些,叫作“成长”。于是,他失去了最烂漫的宝贵童年,成了现在这鬼样子——他不乐意和幼稚的同龄人玩,大人的圈子也不接纳他。
不知坐了多久,身体都有些凉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威勒才找到他。
“饿了吗?回去吧,布莱恩。”威勒说。
布莱恩没反应,甚至不回头看他一眼。
威勒只好上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刚一碰到布莱恩就跳了起来,转身一巴掌抽开威勒的手,歇斯底里叫道:“你管我干嘛?那么讨厌我就让我去死好了!你还过来干嘛!!”
威勒就这样站着,和布莱恩面对面,直面他泄洪的情绪。
威勒:“布莱恩——”
布莱恩打断了他,愤怒地指责道:“别叫我名字!我不要听!你们都是骗子!平时装的对我很好的样子!!其实心里根本希望我没被生下来过!!”
威勒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块包装饼干,说:“你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现在已经两点多了,先吃点东西吧。”
小雨润物细无声,唯独打在饼干外的塑料包装上能发出些许声响。
“啪”的一声,布莱恩把威勒递过来的饼干打飞,嚷道:“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我也不要吃你给的东西!!”
威勒抿嘴,长叹一声,慢慢转身走过去,靴子踩过泥潭,弯腰把饼干从泥水里捡了起来。他在衣服上把包装外的污秽泥浆擦干净,又用手指细心地揩了一遍,确保干净了再重新递到布莱恩面前。
“先吃吧,你肯定饿了。”
“你烦不烦!我说了我不要吃!!”布莱恩哭喊着推了威勒一下,无奈力气太小,威勒纹丝不动。于是布莱恩变得更加愤怒,他捏住饼干扔到脚下,狠狠跺得粉碎,泥水飞溅,他疯狂大叫。
威勒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语,眉头微微皱着。
布莱恩剧烈喘着气,许久后慢慢静了下来,突然又大哭起来,扑进了威勒怀里,无力地捶打他结实的胸膛,嘴里一边喊着对不起,一边哭得死去活来。
其实在威勒弯腰去捡那块饼干,并且在自己身上擦干净的时候,布莱恩就已经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他那几脚踩碎的不止是饼干,还有威勒在自己面前的自尊、对自己的爱。
威勒脸上那有些受伤的表情,更是狠狠碾碎了他自己的心。那一刻,他对威勒的心疼远远大过了自己。
面对这样无怨无悔的包容和宠溺,他无法再骗自己,说他讨厌自己,何况自己又对威勒做出了这样恶劣的事。可是又联想到先前的事情,他又不想就这样原谅威勒。
这样复杂的情绪连成年人都处理不好,更何况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布莱恩能处理这种情绪的唯一办法,便是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像个小疯子。
威勒轻轻捋着布莱恩的背,许久他才平静下来。待他安静下来之后,其他几人才走出来,他们躲着目睹了一切。
“花我替你放好了,夫人一定会喜欢的。”略尔得笑地有些疲惫,他摸了摸布莱恩的脑袋,随手放了个[愈合],让布莱恩鼻子和手肘上的伤口自己生长。
一家五口人,整整齐齐地坐在车上。依旧是略尔得开车,查尔斯坐在副驾上,其余三人坐后座。
布莱恩哭得有些岔气,还在抽抽,威勒不厌其烦地轻拍他的背。
“布莱恩,这是你来这里这么久,最像小孩子的一次了。”威勒说。
“是啊,哭闹发脾气,这才是孩子该做的事情啊。”吉罗拉道。
布莱恩哼了一声,踢了威勒一脚,旋即又后悔,伸手去给他揉了揉。
威勒笑了,摸了摸布莱恩的脑袋说:“你现在就像个闹情绪的小破孩,要靠摔玩具来发泄委屈,可摔完了又觉得心疼。”www.九九^九)xs(.co^m
布莱恩被戳中,更加不开心了,别过头不再理会威勒。
“嗯?不理我了?”威勒反复骚扰布莱恩,一会儿捏捏他耳朵,一会儿揉揉他腿,一会儿又玩他的老虎爪子,一刻不得安宁。
“你烦死了!别搞我!”布莱恩被他弄得都快没脾气了,“你不是不喜欢我嘛,那你还碰我干嘛!”
“我可没说过我不喜欢你。布莱恩,你再好好回忆下发生了什么,”威勒说,“我第一句话是说爸以前不会先去蕾拉那里的,我问是不是因为你。这就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我没有恶意的,你误会了。”
布莱恩不说话了,认真听着。
“后来,我看查尔斯有些失控了,我挡到你们之间,让爸带你走,我是怕他伤害你,不是要赶你走。”威勒一本正经道,“布莱恩,我从来没讨厌过你,我发誓,我只是想保护好你,我真的没有恶意。”
布莱恩完全信了,却仍然放不下面子,因为还没有合适的台阶给他下,于是他只好狐疑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习武之人绝不撒谎,我对天发誓。”威勒认真道,顺便给他搭好了台阶。
“好吧,我相信你。”布莱恩点头道,“是我不好,对不起...”
威勒看了看自己一身泥,失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别自责了,是你大哥不好,你只是受害者罢了。”
“可是我那样对你真的太恶劣了......”布莱恩说着说着又想哭了。
威勒见状赶紧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小心地搂在怀里摇了摇,说:“是啊,我也是无辜的受害者,都怪你大哥。”
查尔斯:“……”
“怪我怪我,对不起,行了吧?”查尔斯道,双手环胸,也在生闷气。
布莱恩振振有词道:“‘对不起行了吧’是‘对不起’的反义词,这个连我都知道。”
查尔斯在前座不说话了,车上陷入了沉默。
略尔得抬手,打开了收音,电台开始放歌。
悠扬婉转的女声刚唱了不到两句,啪嗒一声,让查尔斯给关了。
“你今天怎么回事,连我都杠?”略尔得蹙眉道。
查尔斯闻言脾气又上来了,转头瞪着略尔得。等到红灯的路口车停下来的时候,他直接解开安全带推门下了车,关门时几乎是用砸的,头也不回地顶着小雨离开了。
吉罗拉开窗喊道:“查尔斯——”
“别管他,让他去!”略尔得也生气了,义愤填膺道,“虚岁二十二岁的人了,还是家里的长子,一点应有的沉稳和气魄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略尔得一巴掌拍到显示屏上,电台又打开,继续放歌。
他转头对后座没好气的说:“后座的给我坐好了,让交警抓到我要被扣分的。要么你就坐到前面来,布莱恩。”
威勒闻言只好将布莱恩放下来,安顿他坐好,看向窗外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