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没有发话,只是让身后的亭卒又敲了三通鼓。
当鼓声将最后一点杂音压下去之后,才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发布了自己的“宣言”。
“县官即位以来,大汉开疆拓土,百姓安居乐业,海内清平,番邦臣服,是大汉最强盛之时。”
“由此观之,当今县官德兼三皇,功盖五帝,乃千年一遇的圣君和明君……”
刘病已用最直接了当的语言夸赞着当今天子的功绩,诚心诚意,没有任何作假。
但是台下的听众们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放松,他们心中的石头更是没有放下。
什么事情都要讲一个名正言顺,谋逆造反更是如此。
当今天子的功绩无人能比,又能获得黎庶的支持,刘府君纵使谋逆,也不能否认其功绩。
“县官不只对天下有功,对本官更是恩同再造,于公乃是本官君父,于私乃是本官叔父。”
“本官自幼丧父,身陷囹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得遇县官,方能感受到天伦之乐。”
点兵台下的人此时仍旧没有表态,但却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县官与刘府君之间的纠葛。
当下,他们在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愤愤不平:不是为这刘府君的,而是为那当今天子的。
“数日之前,本官获知,三辅及长安城有阴险狡诈之人谋划悖逆造反之事,危害天下。”guxu.org 时光小说网
“刺杀县官,行巫蛊术,扰乱朝堂,实欲动摇大汉宗庙之根基,摧毁大汉江山之社稷!”
刘病已的声音非常响亮,在校阅场中来回激荡,清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不管立场为何,所有人都知道这虚伪的场面话接近尾声了,正题马上就要到。
点兵台下的那些乌合之众开始激动兴奋起来,似乎准备好为“新君”欢呼了。
“本官身为汉室宗亲、县官亲侄、西域都护,自当挥师东进,领命平叛,护君勤王!”
一阵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校阅场中传开,不管是喜是忧,人们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
刘府君说的是进京勤王,但是却将矛头指向了“霍党”,而最大的霍党正是皇后霍成君。
这意味着,刘府君是要以“勤王”之名,行“问鼎”之实。
这谋逆的事情,实在是逃不过了。
在此时的校阅场中,起码有一多半的人不愿意谋逆,但此刻却无人敢站出来。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身边那些人的真正想法。
忠于大汉的人明明是多数,但在刘病已的宣言之下,他们将自己看成了少数。
所谓的“裹挟其中”,就是如今的局面。
当然,点兵台下的那群乌合之众则彻底激动了起来,甚至已经开始高呼“万岁”了。
张彭祖留下的亲信也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这又怎么可能不欣喜愉悦呢?
一旦此处起事,中亚都护、安息都护和长安的联系会被彻底切断。
天子在三辅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那偌大的长安城就是一个空城。
如此一来,起事成功几乎是水到渠成。
一旦事成,他们就会获得荣华富贵,飞黄腾达。
改革也好,谋逆也罢,都是财富和权力的再分配,自然就有飞蛾扑火。
“本官现在要拔擢一批官员将校,日后勤王事成,都可以受封获赏……”
“望尔等莫要错过这光宗耀祖的机会,徒让后人耻笑!”
“本官念到名字之人,到台下来列队,不得丝毫迟疑!”
刘病已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少人就向台上投去了灼热的目光,希望能够听到自己的名字。
接着,一个个名字从刘病已口中冒了出来,而每一个名字后面都会跟上或大或小的官职。
这些被念到名字的人激动地站出来,一路小跑来到了台下,与那些乌合之众站在一起。
这里面有队率,有侯官,有都护府属官,有普通的什长和伍长,还有一些寻常的兵卒……
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刘病已念了一刻钟,终于将张彭祖给他的那份名单上的名字念完了,而且还多了十多个。
多出来的十几个,是刘病已这几日查出来的,“大概也许可能”都是张彭祖留下的亲信。
刘病已将这份已经失去作用的名单收入怀中,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点兵台的边缘。
他用一种冷漠到极点的眼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兴奋的“张氏门客”和“乌合之众”。
忽然,他脸上的冷漠尽数散去,变成了一种嘲弄和怜悯。
“西域都护府属官军校听命!”刘病已突然下达了命令。
校阅场中的众人都训练有素,早对他的命令形成了条件反射。
一声齐刷刷的“唯”震天动地,惊得停歇在四周营墙上的鸟儿到处乱飞。
“退至两侧,让出大门,有援军将至!”
“唯!”
剩下的数百人飞快地变化收缩着队形,向校阅场四周退去。
眨眼间,从营门处到点兵台之间的一大片场地就空了出来。
没等众人搞清楚发生何事,刘病已从怀中摸出一样新东西。
“县官有诏令到!”
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台下的那一伙人,更是转身昂头,看向了高高在上的刘病已。
刚才,谋逆的大方向已经定了下来,还请天子诏令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难道是另一道矫诏?
众人的疑问只持续了片刻,刘病已就把答案甩在了他们的脸上。
这“县官诏令”中的第一句话,就让校阅场的气氛急转直下了。
“天下承平已久,却有悖逆之人妄图偷天换日,今有西域都护副校尉张彭祖及其党羽……”
“违抗大汉成制及朕之诏令,擅自率兵东出玉门关,威胁长安城,以勤王之名行谋逆之实……”
“实在胆大包天,不知礼义廉耻!”
“朕下诏,命西域都护刘病已总督西域及张掖三郡军政,剿灭张贼,领兵过玉门关,进京勤王!”
诏令不知真假,说的也还是勤王之事,但矛头却从霍氏转向了张氏。
此时,许多人终于回过神来了,刘病已恐怕早就有这道诏令在手了。
这道天子诏令看起来才像是真的!
最惊诧的莫过于聚集在台下的那些牟利之徒了。
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点兵台下的乌合之众们看出了危险,他们拔出了腰间的剑,准备要困兽犹斗。
他们的人数不少,想要冲杀出去不难。
这些人中最机灵的那一部分,已经开始东张西望,准备要冲上点兵台,擒贼先擒王!
刘病已的身边除了两什的亲卫之外,再无多余的人手了。
可他仍然镇定地站在高台边缘,没有后退半步,更没有面露惊恐。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的人,并没有怒意——跟死人犯不着生气。
还没等台下的乌合之众们想明白刘病已的底气从何而来时,他们突然感觉到这木质的点兵台摇晃了起来。
先是这点兵台台,接着是四周的钟鼓,最后是地上最细小的石子和尘埃——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钻出来。
校阅场上的所有人都面露恐惧,一时都忘记此刻对峙的局面了,全都惊恐万分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脚下。
这种滑稽的表情仅仅只在他们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所有人就猛然回过神来了。
他们纷纷抬起头,看向了营垒那敞开的大门。
危险不是从地下来的,而是从外头来的!
这不是什么洪荒巨兽的动静,而是骑兵的动静,而且还是数百骑兵,还是着了甲的骑兵!
众人刚想清楚这问题,一大群身着玄甲的骑兵从官道上拐了出来,如潮水般向此处漫来。
声势浩大,犹如从天山上崩塌下来的雪潮,要将阻挡在眼前的一切都吞没掉。
冲在最前面的两骑在大汉西域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左边的是征西将军韩德,右边是昌邑郎左都尉柳相。
他们在西域的威名不比刘病已弱,杀名更高上许多。
前者斩杀了罗马共和国执政官凯撒,后者更有玉面鬼将的名声。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自然是昌邑郎!
从他们的负章上可以看出来,这些昌邑郎是最早的一批昌邑郎。
南征北战,手刃的胡人蛮族不知道多少。
杀过安息骑兵,宰过罗马步兵,灭过蛮族杂胡……点兵台下的乌合之众当然不在话下。
而这些乌合之众也认出韩柳二人以及他们身后的昌邑郎,瞬间就彻底失去了顽抗之意。
乌合之众们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但是,今日这圈套就是为他们设下的,刘病已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有路可逃呢?
这五百骑兵转眼之间就冲进了校阅场,声势浩大地杀入了那些乌合之众当中。
顿时,喊杀声、惨叫声、骨折声、砍肉声、喷血声……
所有这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曲黄泉雅乐,回荡在校阅场中。
在冲起了速度的骑兵面前,没有聚成密集阵型的步兵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说前者杀气腾腾,后者无心反抗。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校阅场中飞快地上演着。
昌邑郎们在乌合之众里纵马踩踏,挥刀砍杀,丝毫没有手软,血腥之气直冲云霄。
骨肉内脏、脑花骨髓、血汗涕泗……流了一地。
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校阅场中的那些“旁观者”不寒而栗。
他们甚至不敢出逃,只是抱头挤到校阅场边缘,生怕会殃及池鱼。
昌邑郎训练有素,他们知道要杀的是何人,精准地砍杀着每个目标。
短短一刻钟,昌邑郎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聚集在高台下的乌合之众斩杀殆尽了。
昌邑郎们下手极狠,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能当人证的人多的是,不用现在就备下。
当点兵台下最后一个“乌合之众”和“张家门口”倒下后,校阅场中终于又安静了。
而那几百名昌邑郎的铠甲也早已经被血染红了,玄甲被衬得散发出一种怪异的红光。
此时恰好是午正时分,正是太阳升得最高的时候。
在西域清冷的阳光之下,那红光更显得摄人心魄。
这场杀戮停止了,观看杀戮的人也终于敢喘气了。
浓重的血腥气直冲肺腑,许多人忽然就弯腰吐了起来。
今日的这一刻钟,会成为在场所有人的梦魇,此生永远不会忘记。
而且又何止是此生,他们会将此间发生的事情传播出去,告知自己的妻儿老小和左右邻里……
这里淌出来的血将会给韩德、柳相和刘病已等人再添上一笔杀气。
当然,人们会在这几人的身后,看到另一个更高大的人影——当今天子,一切都是天子策划的!
刘病已皱着眉头,与点兵台下收刀回鞘的韩德及柳相点头致意,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原来,当张安世和张彭祖阴谋布局的时候,天子也在大汉帝国这棋局上不断落子。
这就是内阁制和丞相制(中朝制)不同的地方。
以前天子下诏,要通过尚书署和丞相府:诏令尚未到达目的地,恐怕已经走漏了。
但内阁制就不同了,内阁说到底只是为天子提供意见的“尚书”。
天子让他们处置的朝政他们才能处置,天子不让他们处置的朝政可以完全绕过他们。
当张安世布局时,未央宫的天子也在布局。
后者通过独立的亭置系统,分别给韩德、柳相和刘病已下达了密诏,布置着这一切。
张安世以为自己在暗处,实际上他是在明处。
韩德和柳相得到的命令是领兵驰援西域都护,刘病已的任务则是严防西域都护有乱。
张彭祖骤然发难,抢占了先机,激怒了刘柘,让中间出了不少的波折。
但刘病已、刘德和柳相等人都执行了诏令,提前相互联络,最终联手平定了西域的局面。
这一刻钟里,张彭祖在西域都护府埋下的亲信被尽数诛杀,再也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了。
整个大汉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长安城里的张安世他们没有逃脱的路了。
刘病已抬起头,看向了那些惊恐地躲在远处的属官军校,眼神平静许多。
“列队!整军!”
刘病已喊完,身后的战鼓响了起来,校阅场的属官军校们重新集结起来。
求订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