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之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陆元点点头,只道是自己会多加盯仿陆晟,便不作他言了。
陆元身位京兆府的二把手,自是对本朝有关法律的议疏深谙,其中对私铸官银的罪刑载有明确的处罚,“私铸钱造意人及句合头首者,处绞;家人共犯,坐其家长,其铸钱处,邻保配徒一年,里正、坊正各决六十。”也就是说,私自铸造钱币的人会受到惩罚外,其家人以及一坊的里正、坊正都要被处予连坐之刑。1
民间私铸钱币的事情若是放在本朝伊始或者先帝在时藩镇割据的时期,上位者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从而今圣人继位之后,便将铜铁等开采资源权归中央,交由工部协理后又连颁了好几条严苛的诏令。
陆元也知道,这坊间制作的铸造不精、用料恶劣、体薄轻小的钱币——恶钱,从本朝开辟便存在,且流通的区域甚广。虽从太宗时期便对这些行径进行打压,但是收效甚微。他现下都还记得当时的圣人颁布的一条诏令——
“凡交易过程中,恶钱的比例不超过二十缗,视为合法,官府不得再加干预;超过二十缗者,当由京兆府“枷项收禁”。”但此项规定的漏洞多弹性大,实行起来只能管控一时,丝毫没有治其根本的可能,于是乎,这卷土重来的,便如蝗虫过境一般猖獗。
“现下恶币在市场中的流窜尚不算恶劣,若能在其批量铸造之前将窝点捣毁,并将已流出手的恶币悉数收回,并回炉重铸。这件事解决起来便不会有当初那般棘手。”陆元的食指节律性地敲击着桌案,随着他说话,一下比一下沉重。
“是然。”傅之澍点头。
他们都深知,自来财帛动人心。
本朝伊始,曾出现一种‘鹅眼钱’在私铸泛滥的江淮地区深受奸商追捧,因着前朝开辟的运河极大的便利了交通,不少的钱币便随着运河而上流入了长安,对当时长安的货币市场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和破坏。
陆元犹记,当时的解决方法便是,先是用国库中的‘良币’
——也就是具有官府盖章的公文批准后合法铸造的钱币,来兑换百姓手中的‘恶币’,但是由于兑换率过于低,许多老百姓都不买账。圣人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开平禀仓,放粮交换。而今刚结束藩镇割据,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自是不能像当初一般草莽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傅之澍猛然一拍大腿根子,“不知道那件事呈递到京兆府没有。”
“何事?”陆元将手中的茶瓯放下。
傅之澍简明扼要地将半月前太平坊玉清观内‘三清’铜像被盗一事告诉了陆元。
“某不曾耳闻。”凡京兆府的案件无论巨细均有造册,陆元也是会亲自过问的。陆元心中顿生疑窦,“京兆府近来半月不曾经手过有关失盗的案件。”
“那就奇了怪了,现下长安城这些道士这么有钱?这铜铁虽说做成首饰是不值钱的,但是这么大一尊神像铸造起来还是得花上好大一番的功夫和银钱。”
“银钱。”陆元喃喃道,傅之澍突然点信了他。“我觉得这道观有些古怪。”
“怎么看?”傅之澍捻了一块咸蛋黄肉松雪花酥吃了起来。
“一般情况下,若是有东西失窃,定是要到京兆府来备案的,而今这些道士却缄默不谈,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古怪。”
陆元是突然想起,当初‘恶币’泛滥的年代里,在繁华的长安以及东都洛阳,老百姓纷纷行盗窃之事,因着寺庙和道观里的神像多为铜铸造的,便纷纷将其偷窃后砸碎,或直接铸造或拿去兑换。
因恐隔墙有耳,两人便草草结束了对话,但是难抵腹中饥肠,便又开始将话茬转移到了美食上面。
傅之澍呷了口清茶冲淡口中的咸甜味后,又从陆元身前的墨玉盘中捻起一只红豆馅的钵仔糕来,钵仔糕外皮韧性而有嚼劲,里面的红豆里沙沙泛甜,倒有几分透花糍的意味,他忙不地又问陆元,“怎么不见你吃这个?不喜欢啊?”
陆元微笑,“早就尝过了,有些腻了。”
傅之澍抬眉一惊。
“那条鱼真是你从宥阳买来的?”旋即他又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怎么?”傅之澍记得这家伙与自己共乘一车的时候是半分腥膻的味道都未曾从他身上嗅到的。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陆元用扇柄在傅之澍额上一敲,而后调侃道:“自是我见你去凑热闹之时见一旁老翁鱼篓中的鱼鲜活肥美便买下了一尾来。”
傅之澍撇撇嘴,“一见你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就没去买过鱼,怎么能买鲢鱼呢,身上的刺多的跟荆棘丛似的,你也不嫌卡喉咙。”他又揶揄陆元定是被老翁敲棒子了。
陆元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自是不懂这鲢鱼。”这鲢鱼虽是刺多,但胜在其肉质细腻,容易烹熟,且价格甜美,在当朝还是受不少百姓追捧的。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是的,傅之澍自是不懂陆元的用意,但是在厨房里一边用菜刀剁鸡肉一边把陆元的全家十八代问候了个干净的苦逼宋芋自是明白的。
宋芋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刚刚用实力做出美味打脸对家并让其跪下‘叫爹’,刚回去准备喝一盅美美的桃胶炖奶,这屁股还没坐热呢,那个能让她叫爹的人便来的。
长安城的副市长美其言曰来视察店铺经营状况,为了不那么地‘劳民伤财’节约他们临仙阁的制作成本,还专门自带了一尾刚从宥阳鲜运来的鲢鱼。
临仙阁自开业到现在,便从未有像别的酒肆那般的硬性规定,禁止客人外带吃食酒水。甚至还推出了代为加工烹饪的项目,毕竟,在当朝,没有美食节目以及美食吃播就算了,连食谱的印刷都少得可怜。所以,倒是为那些觉着自己家中厨子料理出的口味达不到自己心仪的提供了便利。
现下能够在临仙阁后厨工作的,便是最末流的厨子也能够在长安城食业中排的起名头的,这料理鲢鱼对于他们来说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只是这十分挑剔的陆少尹提出来的无敌变态要求——
“不用任何的刀工技巧把鱼做出来且不能带刺。”着实让他们犯难得来头皮都扣下了一层来。
于是乎,只能逼得宋芋撩起袖子亲自磨刀上阵。
芸娘见宋芋虽是未将愠怒焦灼表现在脸上,但是瞧着她方才剁鸡肉发出的声音穿透力甚大,想来心中甚是恼怒的。为了不给她添堵,她便在宋芋身边不远处静静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喘重了,一听到宋芋有什么需要便迅速地为她搭把手。
眼见鸡汤已经温炖近一个半时辰了,宋芋也未曾去处理这鲢鱼,芸娘瞥了眼正在盆中悠闲游动的鱼尾,不禁满是疑问的问道:“姑娘现下还不处理鱼吗?方才陆少尹雅间内候应的酒博士都来催过一遭了。”
宋芋淡淡地说道:“让他等。”今日当京兆府上值的例日,陆元已然在此耗费多时了,且并未有半分急着走的样子,想来是专门来吃东西的。
“所谓慢工出细活,陆少尹的要求这么离谱且苛刻,放眼整个长安城,只有我们临仙阁能够做出来。”宋芋顿了一下,然后说道:“这放其他酒楼早就是故意刁钻找茬的要求了。”也就是因为他是副市长,咱这些做老百姓的惹不起。
宋芋自是不敢这么说的,只能暗自腹诽,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道魔怔,自那次在慈恩寺与陆元遇到过之后,便是自己刻意回避也总能遇见他。
慢炖着老母鸡的砂锅在远处的小灶上发出咕咕的声响来,一股醇香的香气飘进了芸娘的鼻间,诱使她再次用力地嗅了嗅,顿时她觉得食欲大开,“好香的味道。”话音甫落,她认真地吞咽了两下。
“炖了一个半时辰了。”宋芋瞥了眼灶台上的香炉,上面插了十二柱香,里面的炉灰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宋芋用手背揩了下额角的汗珠,随手拿起一块厨用的厚布朝砂锅处走去。
宋芋将厨布放在砂锅盖子上隔热,甫一打开便有氤氲着醇香的白汽扑面而来。
她用木勺盛起一碗金黄色泛着油珠的鸡汤放在青釉碗中递给了身后已然赞叹了无数声的芸娘。
芸娘满面欣喜地接过宋芋递来的碗,宋芋轻声嘱咐道:“当心烫。”
芸娘单手捧着青釉碗,温烫的感觉透过瓷器传到她的手心,她端着小碗底部小心翼翼地往碗中吹了几口凉气。立时,鸡肉渗出的黄金般美丽色泽的油珠以及青翠的葱花便随着吹拂的方向聚在了一处,雪白清透的鸡汤浮现在她眼下。
芸娘握起瓷白色的小勺舀了一小勺,浅嘬了一小口,登时便有党参等中药的香气混合着鸡肉特有的肉香气在她的唇齿间荡漾。味道实乃是鲜美的有些上头,便是未放半粒盐便有如此的口感,芸娘一时也不顾及起自己的形象来,仰脖一口将剩余的鸡汤灌溉进了自己的肺腑。
‘咕噜’一声吞咽下去,只觉回味悠长,似乎一切的烦恼都当然无存了,方才还在担忧这陆少尹是不是借机来挑刺的困顿也陡然变得柳暗花明起来。
芸娘意犹未尽地舔了下自己还沾着鸡汤珠的唇边,面颊泛起两团嫣然的红晕,“真如玉液琼浆一般鲜美甘醇。”
宋芋轻笑,芸娘是甚少大方表露自己对食物的赞美的,现下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便是不尝宋芋也知道此次的鸡汤在自己往来的烹饪水准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
宋芋十分谦虚地回捧道:“左右是芸阿姊这挑鸡的眼力甚好。”芸娘这眼力可谓是相当的毒辣,一挑便挑中了农妇家中豢养三年的蛋母鸡。
“现下可要先上个菜?”先稳住陆少尹的情绪和饥肠啊!
宋芋摇头,“才刚开始呢。”
是的,这不过是为做神仙鱼的重头戏做铺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