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见亮便起来整饬行装、雇车马,到了又是一番摘撷食材、做吃食,不时还要跟着叫卖几声,别说是吃点胡饼垫吧肚子了,便是茶水宋芋也未得空喝上几口。
现下在慈恩寺外一家很是出名的素斋馆用了几道豆制的素鱼、素鸡以及白粥,宋芋重新将幕离戴在头上,沿着自寺门口蜿蜒下来的青石板路上山。
宋芋突然想起之前在曲江池畔赏游时曾遥看到慈恩寺方向葱郁层叠的树林,宋润莹告诉她,若是换着明媚的春日,二月杏花独撒娇之际,可见那雪白的杏花,像人间雪一般密密编织成一张玉网笼罩着慈恩寺一偏隅。
一想到宋润莹那张温和的脸上绽出的笑颜以及她哪愈发令人堪忧的近况,宋芋踏步在石阶上的步子愈发急促,阳光撒在她的云鬟雾鬓上泛着极为好看的金色光泽,头发上简雅的杏花步摇随着生风的步子摇晃着,不时引来郎君驻足侧目。
但宋芋自是无心思量这些的。
她现下虽身在佛门清净地,内心却一团糟。
一月半前她将临仙阁内打探到的消息飞鸽传书给了宋润莹,未曾料到,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不再见音讯。
直至那时往后再推半月后,出来采买置办的人借着闹肚子的缘故甩掉了沈复之的眼线偷偷摸到了临仙阁内找到宋芋将伯爵府中的风云彻变告知了她。
自那时宋芋才明了...宋润莹为何如此着急将她与宋祈渊送走了。
她早已是预料到了沈复之终究是会对她动手的...俗话哪有那么多是真的?罪不及出嫁女?实乃可笑。
宋芋二人离开伯爵府的三天后,沈复之便展开了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空了宋润莹手中执掌中馈的权利,并且交由崔姨娘来掌管,还将沈婉送到了老夫人身边,对外美其言曰宋润莹腹中月份渐大,不可多加操劳。
明眼人都知晓,不过是搪塞悠悠之口罢了。
而后愈发过分的是,沈复之发了疯的让宋润莹将宋芋及宋祈渊交出来。宋润莹自是不肯的,争执下,未曾想这个窝囊的竖子竟对发妻动起了手来。素日里他惯来爱标榜自己是文人,而今看来不过是辱没斯文的蛇虫鼠辈罢了。
宋芋走在人潮如织的前院中,面色凝重,唇线愈抿愈紧。
宋润莹本是可以保全自身,而不对他们兄妹这般掏心掏肺的。
宋润玉一落狱,他们便失了凭靠丧了势力,往日交好的,谁家不是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竟然加入了猛锤这‘破鼓’之列。
宋润莹虽与他要好,但并非是一母同胞所出,宋润莹的小娘难产早逝,自小便养在宋润玉的生母大娘子身边,因着其小娘乃宋大娘子的贴身婢女,自小关系便特为要紧,便将她照亲生女儿养着。
往日为了保全宋家的名声,她不惜下嫁沈复之这种货色,而今便是在伯爵府中如履薄冰也要护宋芋二人周全...一想到这里,宋芋只觉鼻尖一酸。
“诸佛在上,愿信女所求皆有所果。”宋芋在蒲团上跪了约莫三炷香的时间,心诚志虑地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的佛说无量寿经。
她缓缓站起身来,抬眼看向慈悲垂眸的佛珠,双手阖十,祈祷佛祖能够听到自己的感召。
往日宋芋总是各大寺庙功德箱的两元用户,而今她一口气捐了六十六贯铜钱,她心道,不知道这镀了金的愿望能不能打眼些,最好一眼就被佛祖瞧见。
许是金钱的力量起作用了。
宋芋许了两个愿望,不一会便实现了其中一个。
因着对寺庙高僧设的法会以及后院搭的百戏无甚兴趣,宋芋礼佛完之后便准备返程。
方出院门便瞧见山脚下密密麻麻的车马挤在一起,想来半晌都到不了这坊门口,便又折返回寺庙准备逛逛。
没想到这无心插柳却成荫了。
宋芋的运气也是顶顶的好,竟然碰上了陆元。
宋芋来的时候是从廊庑一侧进入大殿的,她那时四处打量了下,廊庑墙壁上有许多色彩斑斓,线条苍劲的壁画,画的多为菩萨。
往日随宋润莹也往太平坊的灵感寺上过几次香,其内画有天龙及八部众,栩栩如生。但现下这么一瞧,这慈恩寺的壁画除了手出大家外,上面还有不少当朝文人的题词,这文化底蕴一下子便拔高了几个档次。
大殿外的瞧得差不多了,宋芋寻来知客僧索引一番后,便顺着他推荐的路线,沿着廊庑向藏经阁走去。
愈发靠近藏经阁,周遭便逐渐朝静谧去,直至后院内戏台子里传出唱大戏的声音半丝都听不见了的时候,藏经阁一挂着金铃的飞脚映入了宋芋黑白分明潋滟着光的美目中。
正准备欣然往之,方过廊庑拐角却有两道落入了宋芋的视线里,她先是一顿步,只觉讶然。旋即便思量清楚,虽人流都往了后院看大戏,但总也有与她一般不爱看僧人空口讲述,单调且狗血的故事的。
走得愈发近,宋芋耳闻到有关‘私藏铁器’等字眼才觉坏了事情。方才因着头上戴了幕离,瞧得不真切,她对两人的身份定性为普通的香客。现下看来,是有官身的人。
她并非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这可不像贵女口间绵里藏针的官司,听了自己还能满足下八卦的心图个乐子。
宋芋心头一紧,正准备原路折返,对方却发现了她的存在。
跑?
她却是想撒腿就跑的,但这不就是坐实了自己偷听他们的对话吗?
若是对方武功高强,说不定她步子尚未跨出去,别人一个飞檐走壁,自己脖子上就会多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亦或自己的胸膛上会出现个被弓-弩贯穿后汩汩冒血的大洞...
一时间,无数种死法迸现在宋芋的小脑袋里。
但她素来是求生欲极强的。
于是,宋芋转身面对墙上的壁画,一副如痴如醉的很是沉溺的样子。
“这位娘子可真是好雅兴啊!”随着稳稳的脚步声的临近,不咸不淡的问话进入了宋芋的耳中。
宋芋心里正在盘算接下来怎么演。
她准备装一位来采风寻求灵感的绣娘,反正框里还压了一沓给宋祈渊买的宣纸和一支小狼毫。先是对此二人的问话装作充耳不闻,然后再装出一副因被打扰了宁静而怒火中烧的样子来,她在心里提醒了自己好几次,这里千万不能演过了,要不然激怒了对方,怎么被咔擦了都说不定...
连说了好几句话也不见宋芋应,两人十分狐疑地相视一眼后,用口型说道‘聋子?’
其中稍较为年长的一位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他的经验比他身边那个后生要足。恐宋芋有诈,便径直将腰间的长剑抽出,斜斜地落在了宋芋的肩头。
宋芋甫一偏头,明晃晃的剑光便晃到了她的眼,她吓得向后微微退了一步,随之而来的确实剑身朝脖间的逼近。
“原来娘子不是聋子?”握剑的圆领青色襕衫的男子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说道。
他如倒豆子一般问着同样的话。
宋芋握紧了手心,心中告诫自己要临危不惧,“我何时说过?”你是聋子你全家都是聋子。
“女郎戴着幕帘一人在此作何?”另一个面色白净,身着玄色华服,腰系金玉蹀躞带,上方系着一块玉玦的年轻男子问道。
宋芋轻笑,将自己方才腹诽好的托词镇定自若地给说了出来,未想到还未说完便遭到握剑男子的呵斥。
“世子问你什么便答什么!非要顾左而言他?”他寒星一般的黑眸中登时有杀意迸出,架在脖间的剑也寸寸逼近。
“世子?”宋芋哂笑,她径直从礼法这个点切入,“不知是那家的世子,竟对女郎戴的幕离生了兴趣?”什么狗屁世子,一天天的不励精图治振兴家业,竟作登徒子那般来体谅女郎的细短?
放给宋芋一百个胆子,她现下也不敢那般说,只能秉着性子来。
哪位叫世子的人仅从穿着便能知悉其出身豪门高族,若是个心狠手辣的,再加自己这么一顶撞,管什么佛门重地,他们也是不怕犯杀戒的。
“女郎也是伶牙利嘴。”世子勾唇一笑,挑着眉将宋芋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既你如此说,本世子还真想知道这张巧嘴长什么样子?”他将笑一收,下巴微微抬起,满脸写满了傲慢,“竟如此大胆。”说话间将手伸向了幕离。
“潜溪。”
宋芋身后传来一柔和的男子声线,随着他步子声音愈发靠近,架在她脖间的剑也收了回去,她长吁一口气。
“陆少尹。”方才凶神怒目的握剑男子现下已全然收敛了锋芒,毕恭毕敬地朝前方行了一交手礼。
那个叫潜溪的男子有些揶揄地笑道:“归卿来的可真是时候。”扫了我的兴致。
陆元有些严肃地说道:“潜溪,若是言语上作乐子也就罢了,吓人作甚。”他冷冷地瞥了眼青色襕袍男子手中的长剑,“若是有心人瞧见了你在慈恩寺内为难一女子,传出去不知要如何编排你,到时候你又如何与你阿耶交代?”
见陆元将他阿爷搬出来压他,那个叫潜溪的男子登时冷了脸,旋即,略有些不甘地说道:“可是她,方才...”傅之澍暗示了下方才自己在这里的谈话。
陆元眉微微一蹙,稍有动容。
这时,宋芋从篮筐中抽出一张纸来,将花样摆在三人面前。
陆元过目后,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
傅之澍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这就让她走了?要是走漏了风声?!”
陆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宋芋走出慈恩寺后,长吁了一口,心脏砰砰跳,有劫后余生之喜。
她漫不经心地沿着青石板朝山下走去。
这还说碰运气呢,这运气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想起临走之时,陆元问她是那家成衣店的,说瞧着她的花样不错,准备有空去量裁一身时,宋芋的心又开始加速了。
那张宣纸是她带出来比对着买的,上面的图样是宋祈渊信手画的,自然不是什么精巧繁琐的样子。
当时她拿出来的时候就连威逼她的两个人都傻了眼,直至陆元说要去做衣服的时候,两人更是不敢置信...这是哪家抽象的成衣店啊,真是丑得惊天地泣鬼神。
本还想着在慈恩寺内与陆元来一场邂逅,但没想到功课没做足,竟反遭教育...看来,还得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