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茄鲞(上)

秦二娘突然端庄自持起来,她握着手帕将脸颊旁的碎发撩到耳后的,身子也坐得愈发有仪态。

坐她一旁的傅芙不免心声疑窦。她蹙着眉思索了下,秦二娘本是大大咧咧的,现下整个人都忸怩了起来,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当场定是有让她在意的男子。她抬起头来朝水榭二层瞧去。

果然,水榭二层半开的窗口处有一人凭窗而立,幞头下的脸沉静俊朗,正是她的二兄长,傅之澍。

不过傅之澍的眼神可半分都未分给秦二娘,傅芙顺着他的眼光一瞧,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与秦二娘对坐的宋芋身上。

这时候的傅芙是更加疑虑了,这位宋家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嘉成郡主对她心生青睐,一贯矜贵挑剔的陆元竟然赞她的花糍味道好,而这陈霁月瞧她的眼神是愈发的嫉妒,就连自己的二兄长也对她关注了起来。

方才出了那么一遭闹剧,傅之潇知晓傅之澍急躁易被激怒的心性以及周自珩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性子,便命令禁止傅之澍靠近那扇窗。

方才傅之澍嫌弃屋子里太过闷燥了想要将窗牖推开些,傅之潇忙着和陆元下棋无心搭理他便应了他这个要求。

没想到,看到凉亭里和秦二娘对坐着的那个曼妙的背影,竟好生眼熟。

细瞧了一会后,他猛然想起,这不是慈恩寺内,甚大胆子跑去与陆元搭讪那个女子。想到这里,他急于验证,便虚着眼睛看被自己手掌遮住了头的宋芋的身形。

这么一瞧,他立马笃定了宋芋的身份。

想到这里,傅之澍咽了口口水,嘴角微微一抽。然后冷笑了一下,心道:这女子可真是处心积虑而又天衣无缝,但她估摸着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那日她被我放走后,能被我还有其他人撞见与陆元搭讪吧?

那日在慈恩寺,陆元强理说服了傅之澍让他放了宋芋,两人而后在远处商讨一番后,陆元借事为由先行了。他方走过未多久,傅之澍突然想起有事还未传达,便又追了上去。那知在廊庑下看到陆元与宋芋站一处,他不由得脚下一顿将身形掩在了一处疏桐后。

傅之澍虽是文官,平日里与陆元一般都有练武的习惯,听觉自是要敏锐与常人。正当他在一脸认真地根据远处对话的陆元二人的唇形将他俩的话翻译出来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

循声看去,在他们不远处的拐角还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愤懑又嫉妒地用指甲抓挠着柱子。

当时他只是有些幸灾乐祸地暗自啧啧了两句,觉得这是陆元的私事,自己再看下去算是打扰了。正当他准备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家阿妹大声喊着陈霁月的名字的声音从另一对向传来。

思及此,傅之澍又觑了一眼姿态极为不自然的陈霁月,嘴角登时勾起了一阵戏谑,看来,有好戏看了。

傅之潇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坐在他对面连连赢了四局棋的陆元亦是如此。

“不下了吧。”陆元将棋盘里的棋子默默地捡入了棋篓里。

傅之潇轻嘶了一声,有些苦恼地揉了揉泛酸的肩膀,“怎么每次就差这么一点呢。”他突然止住了陆元捡棋子的动作,看向他的目光异常坚定,“再来一局,我定能赢你。”这话说得十分不谦逊

陆元轻笑,抖了抖襕衫自榻上站起身来,“若不是闲着要打发时间,傅兄约莫是难说出差一点这种话来。”

陆元这个人天生便是气宇傲然的,但他平日里都收敛得极好,这极为不谦逊的话顺着他温醇的声音云淡风轻地说出,丝毫未让傅之潇感到懊丧。

傅之潇自愧不如,轻轻叹了下,便起身走向书架。方才他将陆元的棋路给记了下来,似乎是很古老的下法,他一时生了兴趣,准备探个仔细。

“哟!这么快就有戏看了啊!”傅之澍大手往窗棂上一拍。

陆元蹙着眉,挨到唇边的茶瓯被他这一大嗓门喊得竟平生颤了颤。

傅之澍瞧了一眼面上无波无澜的陆元,嘴角勾起一丝坏笑。

他是存心在试探陆元。

傅之澍往口中塞了一把薄荷叶,揶揄道:“阿兄,我瞧着你怕是更喜欢和男人待一处,这阿娘又让我来盯着你,又让你邀请了如此多的友人来作伴,这倒是为难我了。”

傅之潇是在翰林院供职的,今日他邀请了不少的翰林院同僚以及昔日的同窗来。因着多是文人出身,好风雅之事,故凉亭下的珍馐会甫一开始的时候,这水榭上便开始铺纸研墨,借品美食作诗。

此话一出,几个正凑在一处讨论诗词的翰林院学士抬起了头来看向了靠在书架旁观棋谱的傅之潇。为首的一个年纪稍稍长于众人,下巴上有一捋山羊胡的学士笑道:“傅湘这兄弟可是很紧张他这子嗣大事呢。”

傅之潇低首观书,只觉脸上微微发烫,头也没抬起来,不咸不淡地说道:“兴趣不大。”

傅之澍正准备促狭他,却听陆元打趣了一句‘你腚如此大一直往那处堵着你阿兄怎么瞧得见。’

周自珩是时阴阳怪气地跟了句‘自讨无趣’,傅之澍立马回怼‘关你屁事。’

“怎么能不感兴趣呢,你不来瞧瞧方才陆元吃了如此多牡丹糍的哪位娘子是多貌美。”傅之潇是时感叹了一下,“有妻如此,足以足以。”这话显然是说给陆元听的,话音甫落,余光便向陆元身上瞥去。结果这人脸上仍是无波无澜的。

傅之潇察觉到了傅之澍这话中的玄机,方才陆元与他一同弈棋之时他便注意到了陆元对那牡丹花糍青睐有加,一人便吃下了大半碟。他也没细想里面的层次,只是觉着或是这放的位置顺手,亦或是这花糍味道甚佳。

但顺着这么一细细回想,他突然在记忆中捕捉到,陆元似乎对另一手边的一碟桃花糍很是嗤之以鼻。

再者,他自是晓得傅之澍与陆元的私交甚好,平日里两人相处玩笑话也是不少的,但傅之澍对他始终是有三分怵和三分敬的,不至于在有生人的场合说此般话。

思及此,他将头抬了起来,正好对上了傅之澍那略有深意的示意性眼神。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自是要比旁人好,一番眼神以及唇语交流后,傅之潇虽是未摸清其中的由头,但也大致领略了傅之澍的意思。

傅之澍瞧着傅之潇那副倒懂不懂的半壶水样子有些着急,便走向了傅之潇身旁,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直接明示,“陆归卿平日里你见他来过这些个热闹场合?昨日我意将府里的宴请名单让他过了目,他竟破天荒改了主意。”他用手肘戳了戳傅之潇,挑着眉,给了他一个‘你懂吧’的眼神。

傅之潇回了个眼神,我懂!

傅之潇将手中的棋谱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清了清嗓子,走向了桌旁,信手捻起一块桃花糍来。

这桃花糍的品相其实不错的,若是要与那些个糕点铺里的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傅之潇天生就不爱吃甜的,这桃花糍他拈起来的时候都有些不情不愿的,便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傅之潇笑道:“我觉得这桃花糍味道甚好啊,归卿要不要尝尝?某私以为兴许要比牡丹花糍好上很多。”

傅之澍本是一脸期待的,但是傅之潇这话一出,他嘴角扬起的笑弧是肉眼可见地以极快的速度降了下来。

这意思还能不能再明显点?陆元是很样的人精?他真的很怀疑他这个阿兄是怎么进入翰林院的,这语言的魅力是全用在锦绣好文章上了,循循善诱是半分都不会。

陆元:“?”

陆元看向傅之澍,后者僵硬地绷出一个笑来,然后摆摆手,一脸无辜...不关我的事啊!

傅之潇硬着头皮艰难地咽下了一枚又甜又黏的桃花糍,滚落入喉咙的时候,他是卖力地咽了一下。他嘴角微微抽搐,一脸苦涩,不动声色地喝下一杯清茶漱口,“真的很好吃哦,不尝尝吗?”他实在很搞不懂,陆元什么口味,这也太...太齁了。

傅之澍的脸更沉了,他无奈扶额。

陆元却很给傅之潇面子,他走到傅之潇身旁,捻起一枚桃花糍,淡淡地说道:“桃花性凉,脾胃虚弱的初食许会拉肚子,方才又食了不少性寒的清风饭。大家一会还有马球赛,还是撤下去吧。”

陆元的话说得滴水不露,傅之潇很是信服,立马便传了仆人上来。

傅之澍双眼一亮,一张嘴惊讶地能吞下一颗冬枣,他几乎要叫出来了。这话乍听是没什么奇怪的,但由着他前几日所见,陆元这话里分明有几分偏袒的意味。

“归卿好是厚此薄彼啊。”傅之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被端走的桃花糍,然后施施然地走到陆元身边,在他耳边幽幽地说道:“有些人怕是要伤心咯。”他在陆元肩头轻轻拍了拍

“东施效颦罢了。”陆元的嗓音清润却冷蔑。

...

一个仆人急匆匆来报,“大郎君,下方凉亭出了些事情。”

傅之潇听闻后整个人微微一怔,蹙着眉问道:“何事?”

仆人慢慢将紧张的面色放缓,“是陈中书侍郎家的嫡女与永安伯爵夫人带来的一位宋姓的娘子两人做的珍馐大致撞了些,奴方才是在旁边候应着分食的,方才奴正要给这位宋家娘子分糖饮子的时候,这陈家娘子止住了我,非要她亲手来。然后...”他开始嗫喏起来。

仆人很是委屈地说道:“奴也按规矩站一旁了,也不知怎么的,这陈家娘子端着碗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突然就摔了下去,整碗糖水都泼在了宋家娘子的衣裙上,她一口咬定是奴绊住了她才此般的。奴自认清白,未曾想竟被这陈娘子带来的女使掌了嘴。”

而后他有些庆幸地笑道:“幸得嘉成郡主与那宋家娘子替奴解围事才不至继续发酵。”他抬起眼帘来看着傅之潇,话音微微发颤,“依大郎君见,奴当如何处置。”

傅之潇听着这一番话,眼皮子连着跳了几下,面色愈发沉峻。他星目微微眯起,现下这水榭里还有此般多翰林院的同僚,决计不能让人看了自家笑话,便深深地看了仆人一眼后轻声吩咐让他退下领罚,言他自有打算。

他心中愤愤不平暗道:这陈家气焰而今是愈发盛了,傅芙和嘉成郡主还在场,竟敢明目张胆的斥责他家的仆人。且这位仆人平日的为人再淳善不过了,自是不会撒谎的,按他的话推理,这陈霁月似乎是故意,然后再栽赃嫁祸的。

思及此,傅之潇登时明白了傅之澍方才的哪一番暗示,他的目光落在了陆元的身上。

傅之澍方才早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了,他自是觉得不新鲜的,索性眼神一直锁在了陆元身上。发现陆元连眉头都未多蹙一下,竟有些失落。

傅之潇将傅之澍唤了过去吩咐处理的事宜,一脸平静的陆元便负手暗自踱步向了窗边。

凉亭里端坐的贵女还是言笑晏晏的,端得是一副热闹的景象,丝毫未被圆桌上缺少的一席所影响。方才的事情陆元已然有了定论,现下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面上笑得温柔端庄的始作俑者身上,平生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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