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糖桂花芋艿酒酿

天光破晓,日曦出云,金光洒向光德坊一处满是碧竹摇曳的小院子里,为之镀上了一层朝气,透过叶隙筛落的光影有着香醇却淡口一般的酒的颜色,浅浅地斟落在树下少女微微发红的耳廓处。

宋芋背靠一株银杏树,坐在马扎上择菜,她粉面白中透红却满是疲倦,惺忪的桃花美目微微阖着,精心点脂后的樱桃口嘴角略略下扬。她现下凝着手中的那把菠薐菜,随着脑袋不时往膝盖处点,绿色的影子都分了好几束出来。

芸娘方在坊里买了晨间的鲜菜,方绕过影壁,便看到宋芋昏昏欲睡的娇憨样子。她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走到宋芋身边,蹲下身。先是用手在宋芋眼前晃了晃,见她没反应,一时兴起了作弄她的坏心思来,便在她额头上弹了下。

“哎哟!”宋芋整个人都颤了下,捂着额头微咬着嘴唇一脸无辜地看向芸娘,嗔怪道:“芸阿姊惯会作弄人的。”

芸娘轻笑着摇摇头,否定宋芋说自己是在做弄她,她嫩笋般地长指微微扬起向宋芋面前的一只盛得半满的木盆一指,打笑道:“娘子若是再点头许是要大早上得便洗个青菜味道的头了。”说话间,她蹲下身来,帮宋芋一同择菜。

“娘子何不多歇会?”芸娘缓缓地动着牙嚼着薄荷叶提神,“现下临仙阁和杏花楼的生意呈得是蒸蒸日上之势,便是我们不多加宣传,也会有人慕名而来。”她蹙着眉顿了下,“所谓经商之道,就如这守江山一般,打下江山靠胆识,守住这江山便要靠脑子了。”

“娘子常推出新菜式是对的,但若是像倒豆子一般,短时间内全然把点子给倒完了,那么日后又将作何打算呢?这客人也自然是喜新厌旧的。”

宋芋桃花美目中蕴着股清澈的水,她弯眼一笑,全然透露出天真无邪,她顺着芸娘的话说下去,对方也便是极容易信服了。

她是个嫌弃麻烦的人,芸娘虽是说错了她试菜的初衷,但她想着若是让芸娘知道了自己是在给陆元送菜肴,总是会引起她的猜测而招揽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现下这个举目难求助的情况下,宋芋自是深谙这个道理的。

日头渐大,宋芋脸上不会便挂上了晶莹的汗珠,她用手背揩了揩汗后,撑着膝盖起身来,用手背将襦裙上压起的褶子捋平后,看着芸娘头上随着她择菜的动作晃动的红玛瑙步摇,笑着说道:“方才听到阿姊腹中微微作响了,不如我现下去做些朝食吧。”

芸娘莞尔答‘好’。

芸娘将各式的菜择好分区放置的时候,宋芋也恰好挑着帘子从厨房中出来。

她端着四碗冒着热气装得满满当当的糖桂花酒酿,走路时便是蹑着步子小心翼翼地,也不免洒了些到漆盘上。

在葡萄架下的小桌案上将酒酿摆放好位置后,宋芋连忙将方才端酒酿的时候被微微烫到的手抚上了耳朵,而后笑着招呼芸娘放下手中的活计,快些来用饭。

芸娘手中握着一块厚薄适中的方巾用来隔热,她笑着接过宋芋递来的酒酿,垂眸看了一眼白净无比的碗面上铺满了白乎乎软绵绵的白玉团子,上面薄薄地撒着一层丹橘色的干桂花。方握住白玉瓷勺的时候只觉有些沉重,稍稍一使力气,竟将底部的酒香甘醇的酒糟给舀到了面上来。

一碗下肚,只觉浑身发暖,再细回味,唇齿间满是桂花和酒酿的香气在徘徊。微抿了下唇周的甜意,只觉未尽兴,芸娘便又将目光落在了手边另一盛着芋头的碗面上。

“这芋头如此做来,可真是口感细腻,绵绀香糯。”芸娘又尝了口温热的糖水后问道:“瞧着汤色,儿还以为是加了红糖,但是尝起来半分红糖的味道都没有。”她有些怀疑,又多尝了几口,最后却直摇摇头,自嘲道:“是儿这舌头太钝了。”

宋芋眉眼一弯,莞尔,“左不过加了些碱水与这芋艿一同煮罢了。”

芸娘半欣赏半讶然一笑,“娘子可真是有颗七窍玲珑心。”

宋芋抚着面颊上的一团红晕,含笑,“阿姊谬赞了。”

用完朝食,宋芋便前往临仙阁处理账簿,一直到了巳时末她才返回小院。

今日芸娘采买的食材是既全又新鲜,荤素皆有,宋芋将围裙往腰间一系,思索一番后双手一合,一下拿定了主意,不如就做麻辣香锅吧。

这酸甜苦辣咸五味,除了苦和辣,宋芋都在前几日做成各色的佳肴珍馔给陆元那个连少几根鱼刺都要找茬的小祖宗送去了。不过嘛,就像这头一遭送的茄鲞连同着那只顶贵的定窑绿釉罐子,像是被京兆府收系充公了一般,从此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宋芋将秋葵切成小段的同时,一边又在掐算着日子。

照常理,并做最坏的打算来说,陆元若是铁了心的不待见她,当他身边的侍从头一遭将装着茄鲞的罐子捧到他面前,照他那个性子主,指不定是眼不见心不烦直接给摔了。不过按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她宋芋是将京兆府近来的垃圾都给翻遍了也未见到这绿釉罐子的尸体...

思及此,宋芋想起陆元那日无甚血色的极好看面容上那双微眯着蒙了一层水汽的丹凤眼在自己身上无波无澜地扫过的时候,都觉着浑身隐隐发寒。她生生咽了口,嘴角微微抽搐,心想这陆少尹总不会是吃骨头不吐渣的狠人吧。

不过这么一细想,若是陆元黑沉沉的眼眸中半分不流露出冷意的话,他那双极清澈又明净的眼睛配上那张白皙沉静的玉脸,若是笑起来的来话,如高山峰雪融春风,汩汩清泉涌下一般干净,可当真会让人觉着是人畜无害的小天使的。

往日耳闻这陆元十七岁便高中,而后脚蹬仕途,平步青云,经年宦海,他的眼睛竟无半分人世间欲望支配的浑浊杂念,宋芋觉着可真是难得啊。

宋芋作为一个选择困难症晚期的选手来说,这做起来有手就行的麻辣香锅无疑是举棋不定纠结时的最佳良配。

麻辣香锅,其滋味并不仅局限于麻、辣,更要保证其干香。决定一份麻辣香锅是否好吃的关键便在于用调料炸制的锅底,小火烹油,将花椒、八角、桂皮、香叶等香料下入其中,使其间的香味慢慢沁入油中,得到五香油后再加入少许麻油提口感,再倒入适量的郫县豆瓣酱和火锅底料翻炒,最后再加入葱姜蒜段,锅底就算做好了。

麻辣香锅做出的成品是干锅,故下菜的时候,先将经烹的肉类倒入其中,蔬菜首选根茎类,应先过一遭热水后再下锅,如此,保证其原生口感的同时又能让香油充分地浸透到食材的每一处。

最后在出锅前,掩上锅盖稍微焖一下,乘着这个功夫,宋芋又用擀面杖将炒熟的花生米碾成花生碎,铺在碗底后,用辣茱萸热油浇淋。待所有食材都装盘完整后,最后在表面撒上一层熟白芝麻和芫荽即可。

...

今日是入紫宸殿上朝的日子,本当是下朝后由着圣人安排与朝述的官员一同在殿外的廊庑下用食的,但京兆府中有要事处理,陆元下朝后便火急火燎地骑着快马往公廨赶了。

照计划,卷宗处理好后,陆元当如约回定北侯府陪陆老夫人用晚膳的。不巧的是,同为京兆府少尹的赵鹤岚今日家妻临盆,突然告了急,陆元只得替他坐值。

午食是在京兆府的公食内与谢令行等一干同僚一同用的,陆元用饭的时候,蹙着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筷子在云梦肉和醴鱼臆的上空悬了又悬,一副举起不定的样子。最后,在众同僚一脸讶然的观望下,陆元无波无澜地就着京兆府厨子做的咸得有些令人发指的鲟鱼鲊下饭,不过他是吃了一小口鱼肉,连刨了十来几口米饭...

陆元的大袖下掩着一只青釉小罐子,他扒饭的时候,其实内心早就是卷起了千涛万浪的。说到底,还得怪自己,若是自己没有在公食吃胡饼的时候把这茄鲞拿出来就饼,就不至于被谢令行蛮横地瓜分干净,最后自己落得个不思饮食。

陆元嘴角微微一耷拉,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这茄鲞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别人送的。在未搞弄清楚宋芋的心思以及应证自己的想法前,若是自己去讨要做法的话,倒像是无意中铺下台阶一般...不妥,陆元直截了当地结束了脑中的天人交战。

京兆府的在官员伙食上的用度投入的自是不少的,厨子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做出来的吃食虽说没有定北侯府里面吃到的精致,但总归是要比长安城一般的酒肆要上规格的。陆元惯来是公事和生活分得相当清楚的,公务繁忙之时,京兆府中冷掉后比石头还硬的胡饼他也能就这茶水下咽,然后继续批阅公文。而今不知怎么的,这几日胃口似乎又被养刁钻了...

思及此,陆元蹙着眉将手间的筷子重重一撇下,饮了口清茶后便起身来。

陆元起身的动作在正在捧碗喝粥的谢令行余光中晃过,他将脸从碗中抬起,挑着眉揶揄道:“陆少尹这是要留着半肚子吃别的吧。”说话间,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朝陆元面前原封不动的菜品探去。

周遭的同僚纷纷投来了八卦的目光,他们早有耳闻这陆少尹近来是铁树开了桃花,有一温婉的小娘子日日都往京兆府中为他送吃食,真是令他们现杀不已。

陆元感受到了周身密密麻麻的目光,不禁冷冷地说了声‘多嘴’。

他修长的腿方跨过门槛的时候,提着一只双屉红木食盒的奉壹便踩着雀跃的步伐,手中摇晃着一只山楂夹西梅糖葫芦朝他奔来了,“郎君!”奉壹将手中的食盒高高举起。

身后的唏嘘和口哨声一片,迫于陆元的威严,他们这些个下属自是不敢明目张胆的揶揄促狭的,但跟着谢令行这个不怕事的刺头凑凑热闹总是不怕的。

陆元嘴角勾起一丝颤抖的笑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随着那张冒着森森凉气的玉面棺材脸平静了下来,他那双如陈潭古井般的凤目现下表面已然浮起一层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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