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博士手中将洁白如玉、色泽胜雪的白瓷器放在桌案中间,并报菜名道了声‘杏仁佛手’。
甫一推开门牖时,便有清香袭人来。
陆元将手中的菜单册子微微一合,定睛一细瞧。
金灿灿的佛手果依着其如花瓣般张开的‘手指’雕刻成了莲花状,上面浇了层细细地桂花蜂蜜,最上方撒了层切得细碎的杏仁片。因着佛手果单尝口感不是甚好,如此便能佐其中天然的酸涩口感。
酒博士打开一旁的柜子,将里间与‘春江花月’同系列的碗碟器皿给拿了出来,先给迟珩摆布好了碗碟,正准备给陆元摆置的时候,却闻他一句薄薄地‘不用了’。一干四人酒博士登时一慌乱,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颔下了首退避到了一侧。
而事实却是...
陆元对于饮食上有着过于常人的挑剔。
他不论居家用饭还是外食,餐饮茶具都是独一份的。
只见奉壹将背上一直背着的檀木匣子取下,匣子通体呈墨色泛着微微的光泽,想来是打理得宜。其正面阴刻了一朵略淡色些的墨莲,唯蕊心处有黄白几点,许是经特制的桂椒熏制过,奉壹解铜扣启盒盖的过程中还可嗅到隐隐的幽香。
虽是简素却很是雅致,光是瞧着这精致的匣子,酒博士便在心中暗自揣度里面的放得用具器皿该是何般精致。
色泽如冰的秘色瓷碟以及通体晶莹无杂絮的白玉盘被奉壹一字排开放在陆元面前,数量虽是不多,但足以让应伺的人感到震撼。有眼力的酒博士连忙便反应出了,这陆少尹饮茶的那只茶瓯是出自前朝名家之手,这般绝版之作,寻常人家或是要烧高香奉着收藏了。
迟珩是早已习惯陆元这般‘排面’了,他现下正气定神闲地饮着青梅酒看着手中的风月话本。
兴许是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冷凛,陆元主动打破僵局,看向身旁的托着琉璃壶的酒博士问道:“给我盛些。”他用手背将白瓷茶瓯向酒博士的方向挪移了些。
色泽乌黑的酸梅汤随着酒博士报菜名‘酸梅汤’,倒入了白皑胜雪的茶瓯中,随后他又用木夹子夹了几块形状方正的冰块放入其中,冰块碰到茶瓯的围壁登时发出清脆的‘啷当’响声,很是悦耳舒服。
陆元将指骨修长分明的手握在了杯具上,蹙着眉头瞧了眼其中如琥珀一样醇暗色的浆液,然后便凝着琉璃盏上的一只月牙状的银戟问道:“此为何物?”
酒博士笑着解释:“如此便表示是夜间熬制的。”
陆元点了点头,将茶瓯边靠近自己的嘴唇,微微抿了下这酸梅汤。酸甜适口,冰凉宜人的酸梅汤在触碰到舌尖的那一刻似乎化作了一团清凉之气,霎时便侵四肢百骸将周身的暑热一丝丝地往外挤出。
他本觉得不过是本朝常见的乌梅饮子一般的寻常饮品,方才也不过是想解缓尴尬才略尝下这些个凡品。只是细尝过后竟品出了其中的奥秘来,乌梅的酸甜、甘草的清甘、桂花的清香一时间在舌尖迸发,却层次分明的在口腔中余留回味。
陆元又让酒博士给自己倒了一杯,痛饮而尽,周身清凉,口中生津发酸,只觉不过瘾。只是他历来秉戒有不可多贪多食,便只好暂忍了。
手中的筷头厚度的菜单册子,现下在陆元指间不过仅剩薄薄的几页,他将此翻来覆去也未见到个自己寻常闭着眼也能叫上名的什么‘火明虾炙、唐安锬、缠花云梦肉...’旋即,他抬起了头来,准备在征询下迟珩的意见,“阿舅觉得...”
“我都可以。”迟珩将头埋在了风月话本间也不见抬下。
陆元:“...”
陆元指了几个菜,待酒博士记好之后,便将菜单和上递给了酒博士并屏退了他们。
待室中只剩下迟珩、陆元以及留下来贴身伺候的非白和恕己时,迟珩将手中的话本子放下,酝酿了片刻后,清了清嗓子后向陆元问道:“宋润玉那个案子进展如何了?”
“阿舅怎么想着问这个?”陆元微微蹙眉。因着他与迟珩私下不是弈棋寻乐便是赏食论诗,甚少在闲暇谈公务。
“此案虽现下全权交由京兆府审理,但是...”迟珩眼神示意了下非白,意在让他注意是否隔墙有耳,然后低下声来,“此次胡商那宗案子,仍是要过大理寺之手的。”他解释自己已让人暗查,其后面操纵的势力并非是走私越货那么简单。
陆元面色一松,嘴角挂着淡淡地笑,道:“宋润玉此案现下因余党逃窜,暂时因证据不足搁置了下来。”
迟珩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那金吾狱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未得圣人手谕以及我的命令,闲人不得入内看探。”
迟珩往杯中斟了一杯清香的青梅酒,微微摇头吁叹,“眼看朱楼起,眼见楼轰蹋。这宋家好歹也是洛阳望族,祖上也是有过封候拜相之辈,而今却...”旋即,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奚落,“这宋润玉可还在狱中苟延度日?”
冰凉的茶瓯便触碰到陆元的唇边,旋即他又放下,嘴角挑起一丝戏谑,“蟑螂臭鼠横行之处,每日靠着一方薄药吊命罢了。因果轮回,自作自受罢了。”陆元话音生冷。
迟珩未再多问,便将话路子给岔了开来。
宋润玉犯得错说大不大,说下也不小,只是犯得却很是不合时宜。他不该在圣人初登大宝未几年,根基不稳正准备剪除朝堂顽固势力羽翼之时任了虞部主事这一职,因着建渠解旱涝的资金被层层克扣,到了兴工的时候已然所剩无几,主事的人只能偷工减料,哪想这新建的渠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轰然倒塌...
二人自是明了宋润玉是被卷入了朝党之争被人暗使做枪,但是从他府邸中搜出的账簿证据已是铁证如山,便是状师有百口也难辨。只是现下他被扣押在金吾狱而不是举家全迁寒塔或者岭南,想来是圣人心中自是有块明镜的...只是圣人的心思,谁有敢暗自揣测呢?
不一会,便有衣着统一的酒博士鱼贯而入,摆盘揭盖,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揭开一个盖子,便有响亮的声音报着菜名。
“清炖蟹粉狮子头。”
“淮安茶馓。”
“三套鸭。”
“水晶肴肉。”
“松鼠鳜鱼。”
...
一连报了十一道菜。
迟珩小嘬了一口桃胶银耳雪羹,将面前的菜色尽数收于眼底。菜肴原料多为水产,基本用的是‘炖、焖、煨、蒸、炒...’且菜品形态精致,方才他尝了一小口软兜长鱼,只觉滋味清鲜醇和。再瞧这周围摆盘,瓜果雕刻或虫或鸟,十分精致。皆用青玉瓷具盛放着,很是格调高雅。
迟珩将筷箸放搁在一旁,抿了口清凉酸甜的酸梅汤后,心中缓缓有了答案,这酸梅汤与本朝常见的乌梅饮相比,少了浓重的中药味,且浆体更为浓醇。想来这家东家是个心思新颖好创新的,这些淮扬菜经改良后,滋味更为鲜美了。
他看着陆元笑道,“这些口味平和,清鲜而略带甜味的菜肴没想到竟是归卿的心头好呢。”
陆元嘴角挂着笑,回敬了迟珩一杯,因着下午有公务要忙,他饮得是青梅酒。
“在御史台任职时,曾去过一次扬州,在一家食摊尝过一些菜品后便有些难以忘怀其中美好滋味了。”说话间,恕己往陆元的碟中布了一只圆滚滚的蟹粉狮子头。陆元轻咬了一口绵软的狮子头后,蟹黄膏香气便随着溢出的汤汁滑入了口腔中,他细细咀嚼品尝后露出了一个极为满足的表情,然后说道:“这淮扬菜始发于春秋,兴于而今,想来其‘东南第一佳味,天下至眉’的名头自是名不虚传的。”
迟珩点点头,深以为然。
尝这松鼠鳜鱼时,两人突然谈到了《齐名要术》中有关‘酿炙白鱼’的记载。有说到什么‘饼炙’、‘莼羹’、‘毛蒸鱼菜’...虽说菜品品类不同,但其原料都不尽相同,都是白鱼。
迟珩熟读《砍脍书》,精通鱼类品鉴,他笑道:“这白鱼得要是淮河的鲜白鱼才最为正宗。”他解释,这‘酿炙白鱼’中的鱼得选用长二尺的,不得过长或过短,品质如此优类的,只有‘淮白鱼’才能满足了。
又谈论到前朝的炀帝,说他或是个十足的大吃货,当初运河竣工后,便让人将长安、洛阳的中原美食随着龙舟带入扬城隋宫。龙舟的帆帷所经之处的州县无不竟相上贡珍馐,更是有‘夜煮百羊,以供酒馔’的盛景。
两人相谈甚欢之时,门牖处却传来异动。
迟珩给陆元使了个眼神,两人继续正常交流,而一旁站着伺候的非白便缓缓踱步向了门牖处去。
一酒博士被非白提着领子给丢了进来。
“鬼鬼祟祟的,不像是什么好东西。”非白睨着一脸惶然的酒博士正声说道。
酒博士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连道‘误会误会’。
迟珩摇着手中的杯盏,问道:“哦?什么误会?”
酒博士解释,是厨房给‘春江花月’配备的糕点好了,瞧着只有两人用食便让他来过问是否要打包回府。并言因着自己少见贵人,方才被气势威严所迫才在门外紧张踱步,并未行窃听的腌臜事。
迟珩瞧了眼桌上放着的一些点心,蹙了蹙眉...他说的倒不像假话。
只是...
陆元倒是不怎么信的。
陆元的眼中瞳白比例得当,睑裂细长,内勾外翘,眼尾平滑向外延伸而略微上翘,是典型的颇具气色神韵的丹凤眼。他素日里若是不笑的话,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不太好惹的样子。只是现下,陆元笑眼一弯,依稀可见眼下微微的卧蚕,一句‘真的吗?’却问得酒博士耸起了肩来整个人略略向后仰了下。
这感觉,就像是京兆府的二堂中一般。
...
身后有芸娘的身影在唤宋芋,她却并未察觉一般,仍是借着那丛合欢花掩着身形望着楼下向马车步去的孤拔清瘦的身形。被她的素手缚着翅膀的鸽子正扑腾得厉害,直到马车车轮缓缓滚动起来,宋芋的手间才微微放松...训练得素的鸽子振着翅膀朝崇仁坊方向飞去,宋芋将如扇般的乌睫下的忧思给敛了起来离开了露台。
陆元有颗明察秋毫的心,他敏锐地感觉到方才脊背上似乎安了偷窥的眼,一直在自己周身逡巡,他故意让车夫绕了一圈准备一探究竟。只是,从微微掠起的车帘罅隙中堪堪看到一皎裙角。
陆元凤眼微眯,他将车帘缓缓放下,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得偿所愿满意的弧度...若是不出他所料,这临仙阁有所古怪,或许与他正奉命秘查的案子有关。
方回到京兆府公廨,陆元便将恕己给传了来,命他调不良人去打探有关临仙阁的虚实并遣派人在此处周围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