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对穆容成说了治河方略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后悔了。这是在干什么?出宫本来是希望和他拉开距离,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吸引他的注意?我怎么会这么冲动的说出那些话来,难道就是因为,不想看到他愁眉深锁的样子?不,不会!每当我想到这里,就强迫自己打断念头。不要!我不要想那么多,就当自己是大意了,这个解释是我最容易接受的。其他的,还是算了吧。
提出到悠隐庄待产是我的主意,当时我并没有要求穆容成和我一起来。虽然他要陪着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对此并不担心。我想,他肯定不会一直陪我在这里呆下去。哪有一国之君陪着个妃子长居宫外的道理。先不说朝中言官,对于他把我单独送出宫疗养这样破例恩宠的事情,会有什么反应,单就每天大大小小的国事,就不允许他一直旅居行宫。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他一点儿离开悠隐庄的意思都没有。每天都有专人骑快马从宫中送来需要他过目的奏章文叠,经他朱批后再送回去。若有要紧的国事时,官员会直接招到庄里来见他。我曾试探着问过穆容成,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劳民伤财。我说这话的意思,实际是在暗示,他在这里呆得时间太长,该回去了。结果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道:“没想到雪儿如此体贴入微,朕心甚慰,我们明日就回宫好了。”
吓得我赶紧堆起笑脸:“山上的空气比宫里好太多,再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没修养要就急着赶回去,岂不是更浪费。”
穆容成头都没抬,手上继续写字,嘴里平淡地说:“说得也有道理,那你就好好修养待产吧。其他的事情就少想,容易劳心伤神,对孩子不好。”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侧面,忍不住暗暗咬呀切齿。靠!你要在这儿跟我耗到什么时候?难道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让你把我带回宫?!正在我吹胡子瞪眼生闷气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吓了我一跳,脸上的表情也僵在了那里,没来得及换过来。我隐约看到他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戏谑,可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你不舒服吗?怎么神色不太好?”
“大概、大概是晚膳太油腻了,臣妾有点胃胀气。”好不容易调整面部表情,强笑着编了个借口,然后草草行礼道,“皇上,臣妾先告退歇息了。”说完,也没等他应允,就转身往外走。我怕再呆下去,情绪穿帮得更厉害。出了门还远远听到他在里面说:“何鸿,娘娘的话听到了吗?明儿把菜都换得清淡些。”
这样下去,这宫岂不是白出了?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思来想去,一刻也停不下来。我是计划着要离开,可我不傻,而且惜命的很,知道挺着这么大个肚子,是哪儿也去不了的。所以我想先离开皇宫,平安把孩子生完后,再伺机而动。我在宫里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就是为了让那些大臣们对我产生强烈反感。等离宫以后,再逐渐和穆容成疏远开。到时候即使蓝子轩有机会提出让我回宫的建议,内外的双重阻力肯定会阻止我重返皇城,我才有时间和机会安排自己真正脱身。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穆容成会把我的孩子带走,所以我一直在心里期盼自己的能生个女孩儿,这样就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可看现在这情形,穆容成是打算一直陪到我生产,这怎么能行?!在宫里还不是天天能看到他,到了这里反而日日相对,这哪有一点儿能疏远的意思!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躺得实在气闷,我一掀被子就坐了起来。不知道穆容成是一直没睡,还是被我吵醒了,我坐起来后,他也半撑起身子,低声问我:“睡不着?”
“对!我失眠!”我声音很冲,一点儿没有好声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靠过来,手抚上我的额头:“不舒服吗?”
他的手,干燥、温暖,贴在脸上,很舒服。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狠抓了一把锦锻被面,才把脸撇到一旁,躲开他的手:“别碰我!”声音很硬,可尾音却有些发颤。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便收了回去。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时,我却庆幸自己的看不清:“今天怎么这么热。”一边说,一边要下床。
“你要去哪儿?”他拦住我问。
“这床太小,睡得很闷,我换个地方。”
“大半夜的,别乱动了。朕也睡不着,还有些折子没看完,总是放心不下。”说着,他起身唤来了守夜的太监。小太监点上灯,他随便披了件外袍,就要出去。
“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他回过身,烛光晃动,好像他的脸也在晃动。我低下头不看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飞快地说:“皇上以后,还是批完折子再就寝的好。晚上这么折腾,臣妾睡不好。”我必须说得快,否则,就说不出来了,因为,心里某个地方,抽疼得厉害。
他没说话,静静地站了几秒种,便转身走了。直到他的双脚在屋里消失,我才抬起头来发呆。既然无法疏远,那就让他讨厌好了,这样,效果一定更好。
忽然觉得这屋里寂静清冷得可怕,我叫道:“来人啊!把灯给我点上!”
转天,我一直忐忑不安,一整天都躲着他。结果到了晚上,回房看到的景象,让我吃惊地张大了嘴。房里原来那张檀木雕花床,换成了一张足有三人多宽的大红木床。
“这、这是”我手指着床,看着站在一旁坦然自若的穆容成,一时愣是没问出句整话来。
“爱妃不是嫌睡的地方太小?朕命人换了张大床。要是还觉得小,就再做张更大的。不过那就要派人订做了,恐怕要等两天。”
“不,不用了!”我赶紧说,“这床够大了!多谢皇上如此为臣妾着想。”
“一张床而已,举手之劳,雪儿不必如此客气。”他说完,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要离开。
“你去哪儿?”我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不对,赶紧补了一句,“皇上要去哪儿?”
“朕好像记得,有人嫌朕半夜起来处理朝事,让她睡不好。所以朕今天要把该办的事都办完,再回来歇息。”他的语气明明平淡的可以,却勾起我强烈的罪恶感。真是讨厌!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低头看我,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
我轻咬了一下嘴唇,忽地笑了出来:“其实,皇上不必如此麻烦,只要给臣妾换个房间,就不用担心,恩—互相打扰了。”一定要跟你拉开距离,因为,我怕最后让我功归一溃的,是我自己。
穆容成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我分辨不清。“既然如此,那朕换一间就是了。今天爱妃应该能睡得好些了吧?”
他的声音没什么变化,我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冷,硬撑着笑说:“臣妾一定能睡好,多谢圣上关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即使我把手脚都伸展开,成个“大”字,可仍然离床边差得很远。我看着床顶的帐子,大声地骂了一句:“Thisbedisfuckingbig!”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不断地制造各种麻烦。比如,用膳时连换三次仍然不满意,只要穆容成在我旁边,我就左挑右捡,反正就是不好好吃(然后回房自己再补点心填肚皮);比如,他陪我逛花园的时候,我就嫌花太艳、嫌草太多、嫌树叶长得太密,结果花园里所有的东西全被重换了一遍后,我又说:“或许还是原来的东西好些。”;再比如,晚上起来喊人,抱怨外面的蝉声太吵、蝈蝈太闹,然后一大群人在外面清理掉所有可以出声的生物。等我睡下没半个时辰,我又爬起来大声问:“怎么这么静?静得让人受不了!”
反正,我能想到可以捣乱的方法,我都用了。我想让穆容成觉得我烦、觉得我讨厌、觉得受不了我,可最后,我得到的永远只有他那一千零一种表情——没表情。他顺着我提出的的所有奇怪要求,对我的任何行为多不置一评,只是冷眼旁观。最严重的一次,他也不过是叫来了御医给我诊脉,然后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他和那些白胡子老头,对我这些日子异常的行为,得出的结论都是,恩,用现代汉语词汇表述—“产前紧张综合症”。这让我觉得非常挫败,就好像我是一个演独角戏的小丑,他是我唯一要取悦的观众,却在看了我所有的表演后,毫无反应。
这样做不行,起不到任何我期待的作用。在慎重思考了一天后,我决定改变计划:从他最重要的事情下手。捣乱并不是不起作用,关键是在什么样的事情上捣乱。以前那些事情没有产生影响,是因为我没有抓住重点,而穆容成的重点是什么呢?当然是国家大事了。
我开始平静下来,不再做激烈的事情,除了在他批奏章的时候,执意要陪着他。之后就很简单了:在他每次下笔写东西时,说话。说任何能想到的废话,比如:这个大臣的字不好看;他今天的朱墨太浓或太淡;外面天气很好,为什么总坐在屋里之类,等等等等。这样连续几天以后,我已经能看出来,他有些受不了了。他额头上的青筋绷起来很多次,握笔的手时紧时松。我敢打赌,这些时候他一定非常生气。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冲我发火,也从没有赶过我出去。顶多在他实在难以忽略我在他耳边的声音时,沉着脸走到外面去,过一会儿,再表情平静的回来,接着,该干什么干什么。
或者,我心里明白,只是不想去想清楚?我不知道。好吧,我承认,我是不想去想,所以,我不明白。
这天晚上,我照旧守在穆容成身边,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在我详细跟他描述我手里的一块丝巾的时候,他停下笔,端给我一盏茶说:“喝口水。”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喝口水。你说了那么长时间,肯定渴了。”他挑了挑眉道。
我接过茶盏,一时有些发呆。他却不再看我,又低头办正事了。我喝了一口茶,然后把它放在桌上。看了看他英俊的侧脸,表情严肃而坚毅。于是,我闭上了嘴,顺手拿起一本他批过的折子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问:“怎么不说了?你刚才说到那丝巾颜色染得不均匀。”说这话的时候,他即没抬头,手里也没停下。
穆容成,算你厉害!可我就不信你软硬不吃!我笑了笑,轻松地说:“没什么,话说的是多了些,嘴都累了,所以歇歇。”
我安静了下来,一本奏章接着一本,慢慢看,可没有一个字读进眼里。很显然,他已经解决了“噪音问题”,那我再这么做下去,就是白费力气。我绞尽脑汁地想,对付这样一个永远冷静沉着,深藏不露的男人,究竟还能有什么事情可以真正激怒他?或者,我在他的朱批上动些手脚,假传圣旨?这做法好像太过分了些,是要诛九族的。想到九族,子轩自然而然的钻进了我的脑海。我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有一个那样的兄长,还不如真的诛了九族算了!
才走了会儿神,就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拉回了思绪。转头一看,原来是何鸿。他双手捧了一个红漆密封的牛皮信封,递给穆容成。穆容成接过来,拆开看了看。那里面是也是一份奏折。不过用这种方法送来的,就是密折了,我以前也见过的。他看过后,脸色没什么变化,把折子放了回去,又交还给何鸿道:“拿下去吧。”我却在这时,伸手拦住了何鸿:“等等,给我看看。”
我以前很少看穆容成的密折。即使好奇提过想看,若是他不同意,我也就算了。我还是很自觉的,小事添添乱没什么,太重大的事情,若是出了问题,我可担不起这责任。但现在不一样,因为现在是我专门的“捣乱时期”,我要抓住一切可以让穆容成拂袖而去的机会,所以,我拦下了何鸿。
“娘娘,这”何鸿为难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穆容成。
“那上面没说什么,不过是臣下送来的抵报罢了,是关于河防的。”穆容成的声音,似乎比平常更淡漠。
我却嗅出了一丝不对劲,直觉上,我就觉得有问题。因为经过这一年多来和他的接触,我觉得穆容成是个事情越重大,表现越平静的人。“可我就是想看。”我紧咬不放,伸手就想去拿,却被何鸿躲开了。
我心里暗笑,这不是给我机会发作吗?我猛的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何鸿,你狗胆包天了!居然敢躲本宫?把折子给我!”
“别这么大声喊,你就快生了,小心动了胎气。”穆容成皱起了眉头,抓住我拍在桌子上的手。
我争开他,口吻强硬地说:“那就给我看看到底写了什么!”
穆容成犹豫了一下,便示意何鸿将东西给我。我拿过来翻看了一下。内容确实如穆容成所说,与河防有关,不过,讲得是发现了一个河工,猜测是葛玄峥的后人,已经扣押了起来。初审后,似乎他不知道什么,但为周全着想,建议彻底解决。请圣上裁定。下款写的是严柏涛。
我把折子放回到桌上,穆容成随手把它收回到了袋子里,摆手叫何鸿拿下去,然后对我说:“朕说了,不过是与河防有关的事情。”
“那个葛玄峥,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否则严左相也不会专门上秘折来。他是谁?”我有些迟疑的问。这个人的名字,我有些熟悉。但并不是像以前似的,脑子里有关于这个人的以往事迹,只是单纯地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你知道此人?”穆容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道。
“不,我只是,好像听过他的名字。”我轻声说,一边仔细回想。
“或许是你听过类似的其他人名吧。葛玄峥是前朝旧臣,你不该有印象的。”他仔细打量着我说。
“我想起来了。”我的声音沉了下去,连同我的心。顾不上注意他的眼神,因为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对这个名字耳熟。“葛玄峥,是指证我爹意图谋反的直接人证。”我抬起头,一字一句的看着穆容成说,“我哥以前曾跟我提过此人,所以我有印象。”
“据说,他曾是严相手下的人。我爹被赐死以后没多久,他也因为被查出贪污贿赂,而罢了职。”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轻声喊:不要说,不要说。可我的嘴却似乎不受控制,继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严柏涛还是大皇子手下的人,说我爹谋反,反的也是他,这案子应该只和大皇子有关。”
穆容成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知道的,很多。”
“对,我还知道,穆龙成篡位那一年,你和严柏涛是举朝公认的对头,什么意见都针锋相对。可你继位以来,最重用的人就是他。”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手心微微后些潮湿。
“铮臣难得。伯卿是个值得重用的好官”
他的话音未落,我就紧跟着尖锐地说:“是吗?那真是要恭喜皇上了!臣妾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皇上对葛家的后人这么关心,莫非,有些陈年旧案要拿出来重审?还是,他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朕并没有一直追查葛玄峥,他的案子很普通,早在当时就结了。所以伯卿递来的这折子,朕也有些惊讶。”穆容成声音平缓,不紧不慢。
现在我极度敏感,听完他的话,就立刻抓住重点:“葛玄峥的案子,是怎么结的,他家后来怎么样了?”我紧盯着他,心想,你若不敢告诉我,那就说明这案子肯定有问题让你难以启口,我自然会提出对蓝仲文谋逆一案的怀疑;或者,若是你大方说出来,我就继续从葛玄峥追问到蓝家灭门的案子,总之,最后都会绕到蓝仲文头上!
穆容成的双眸,黑沉沉的,仿佛两口不见底的深井,我什么也探究不到。我的话问完了,他一时也没回答,屋里此刻静得有些诡异,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想知道你爹的事。”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顿了顿,他又说:“你一是一直心存怀疑,还是,现在拿来做借口?”他的目光应了上来,与我的交织在一起。只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有着极强的穿透力,把心里深处的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心里一阵发慌,嘴角发干。“哎!”我突然叫了一声,因为不知为什么,肚子里小家伙踢了我一脚。
“怎么了?哪儿觉得不舒服?”他立刻俯下身来,神情紧张的的扶住我。
“没事,孩子踢了我一下而已。”我力持镇静,缓声道,“恕臣妾驽钝,不懂刚才皇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穆容成没再抬头看我,眼神只在我隆起的腹上打了个旋,便站了起来,转身走到窗前。“蓝雪,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我并没有跟过去,仍然坐在龙案旁。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只要你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朕就告诉你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怎样?”他微侧了身。房里的烛光,照不到那么远,他的大半个身影,都笼罩在昏暗中。可能是因为如此吧,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淡漠。
我咽了口唾沫,艰涩地道:“皇上此话当真?”
“金口玉言。”
“不论任何事情,只要我问,你都会跟我说实话?”
他微叹了一口气:“对。”
“既然如此,臣妾告退!”得到准确答复,我马上起身走人。
从现在开始,我会安静待产,不再多说一句。因为,我或许真的找到,可以永远离开穆容成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