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像几树燃烧的火。
仆人阿福端着托盘,匆匆穿过院里的青石板甬道,刚踏上台阶,就听到客厅里传出大少爷低沉的声音
“谢兄,上海的局势,这么快就不可收拾了么?”
阿福听了,心里悚然一惊。谷雨时候,老爷曾派他到县城里的铺子里帮忙。在那段日子里,阿福可没少听人说,日本兵在上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中日两国,战争已一触即发……现在,竟然要打起来了么?
这一开战,上头少不了又要派兵派饷,这可怎么办才好?
阿福的哥哥阿旺,在前年秋上,就被王家贵拉去当了兵。今年一开春,王家贵又来家里说,阿旺病死在路上,上头说不作数。让阿福快快辞了陈家的差使,赶紧去将空额顶上。
陈府管家曾多次暗示,只要签了典身契,彻底成了陈府的人,就再不用怕拉壮丁了。可哥哥阿旺没了,娘就指着阿福顶门立户,要她卖儿子,她哪里肯答应。于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王家贵又要拉阿福去当兵,阿福娘听了,又急又愁,哭得晕了过去。
末了,还是陈家老爷出面说情,阿福又将平日里攒下的几块大洋,悉数给了王家贵,这才逃过一劫。
现在,上海要真跟日本打起来,王家贵那老货,就又有机会敲诈勒索了。
阿福忐忑不安地跨过门坎,转到屏风后的通道,此时只听客人回答道
“陈兄,日本人在南边,怕还没做好撕破脸的准备,所以上海的局势,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至少,目前还是平静的。”
厅堂里简洁明亮,正中屏风上,挂着一幅松鹤延年图画,下方有两张太师椅,夹着中间的杉木雕花条案。两边楹柱上贴着一幅对联教子教孙须教义,积善积德胜积钱。
午餐的酒席已经撤去,两位年轻人分宾主坐着聊天。
阿福从屏风后转出,躬身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端了茶盏,放到客人面前“谢先生,您请用茶。”
“谢谢!”客人对他颔首笑了笑。
阿福又将大少爷的茶摆上,然后拿了托盘,躬着身退了开去,待将托盘放去厨房,才转回客厅,侍立在大少爷身边。
“想不到国府居然如此高瞻远瞩。看来这湘赣交界的境况,很快便会好转了!”
这时,宾主都端起了茶。大少爷揭开盏盖,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抬头向对面的客人说,“我们乡下,全靠天公作美,风调雨顺,才能有个好收成!像这样到处乱成一锅粥,国强民富,又从何谈起呢?”
说到这儿,陈清华轻轻摆了摆头,似乎要将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不过,见了谢兄这样为国为民的干员,我又觉得国家未必就没有希望嗯,不知谢兄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时局纷乱如此,我辈也只有奋起抗击小弟在湘赣一带,已盘桓多时,任务紧急,这便要赶回南京去向委员长复命!”
客人留着一头寸许长的短发,有点儿凌乱,但看上去却特别精神。单从相貌上来看,这位谢宇钲先生顶多也就二十岁,但神情举止,却显得分外沉稳。阿福觉得,他比今年二十四岁、留学日本多年的大少爷都还要老成些。
“好,好。谢兄探访多时,当晓得这湘赣交界,土匪多如牛毛,就拿鄙县来说,不过方圆两三百里地,大大小小就有七八绺”
“谢兄,这些土匪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做匪盗本性凶残,这个不必多说。”
这时,只见清华少爷摘下眼镜,用镜帕拂拭着,“可恨的是,不少我党队,却也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比起那些匪盗,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兄,你这番回去,务要奏请国府,除了要派兵剿灭这些杀人放火的匪盗外,还需要多派些公正廉明的强力干员,对那些胡作非为的地方军队,严加整顿,也好还百姓一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一气说完这些话,陈清华像完成一项重要任务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揩好的眼镜重新戴好,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家仆,一摆手,吩咐道“阿福,你让厨下备两桌酒菜另外,你去看看王保长在家没有,通知他和几位村老,晚上过来作陪,为特派员压惊洗尘。”
仆人阿福应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去,又被主人叫住
“哦,对了,你告诉王家贵一声这谢先生是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早上时候,他们保甲队有眼无珠,在那土地庙里冒犯非小。虽说谢特派员高人雅量,不与他计较但此事有关我们村的声誉,偏又让我晓得了,这可不能随随便便地揭过你就让他把他那坛老酒娘带过来,权当赔罪!”
“眼前这年轻客人,是南京来的?特派员?”
阿福瞥了瞥谢宇钲,心里又惊又喜,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我的乖乖,那得是多大的官呀。原来,只晓得大少爷的师友同学,也有在县里州府里任职的,所以近年来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大,铺子越开越多,都开到赣州城里去了。
想不到呀想不到,大少爷现在又结识一位特派员,看两人的热络模样……王家贵呀王家贵,这一遭你可算踢到铁板上了。
想到这儿,阿福不禁喜形于色,“啊少爷,你竟然也晓得王家贵那坛老酒娘那、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哩!”
“那是当然!别看你家少爷出洋已久,家里有什么事情,照样门儿清王家贵那老小子,又吝啬又爱显摆名声都传到县里去啦,我哪能不晓得?!”
“哟,少爷,你这是千里眼、顺风耳,好比那火眼金睛呐。”阿福说着,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脸,笑嘻嘻地说,“少爷,刚才我听牛二说,保甲队昨天打了头野猪,那王家贵仗着保长的身份,他一个人就拖了半爿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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