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斩首

这次遇刺事件,让沈梦昔更加重视安保问题。

也让她对所有的护卫都产生了疑心,她第一次深切理解了身处高位之人,无可信任的悲哀。——钱多的人,看谁都像是来算计他的钱的,当皇帝的看谁都像是来篡位的。

当时看到武攸暨钻在案几下的护卫有很多,包括沈七和卢统领在内,都有嫌疑,并且她事后也没有让护卫封口,于是所有护卫就都有了嫌疑。

她早就想到,武帝会做给她的护卫或者属官、仆婢中安插眼线,一个统治者哪会容忍自己做个睁眼瞎子呢。沈梦昔容忍这个现象存在,但此事之后,她就是特别想知道,到底谁是眼线,也想知道,到底有几个可以信任之人。

另外她最烦恼的是:到底是谁想杀她!

这是她活了几辈子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让她夜不成寐。即便是当年在重庆日日处在日军轰炸的威胁下,她也没有过这样的不安全感。——那些轰炸是针对所有人的,而这种刺杀只是针对她个人的。

沈梦昔迅速加强了公主府的护卫工作,增加了护卫人手,更新了巡逻周期,还养了四条大狼狗和十只更警觉的大鹅,负责夜间守卫,更是让沈十五、沈十六做了贴身婢女。

她的二十个近卫,十六个男的,四个女的,从沈一到沈二十,都是她自己选拔的,有的武功高,有的脑子活络,有的忠心耿耿,有的心狠手辣,各有所长。如今,她又要亲自将他们过一遍筛子,不是为了要剔除出去,只是要防范一些。

重生的年代是倒推的,建国初、民国初、唐初,越来越活得艰难,她确认,第一世虽然情感挫折最多,但是,生存得最容易。

她重新翻出《孙子兵法》来读,并做笔记,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是让心里踏实一些。来到唐朝四五年了,身为公主,其实无所事事,处处掣肘,但她习惯了向前,习惯了完善自我,习惯了不放弃。她总要学些新知识、新本领来增强安全感。

她一边耻笑自己胆小,一边在夜深人静时,把武陵空间第五格的所有武器又熟悉了一遍,直到做到心念一动,就可以取出需要的武器。

整理好了,打坐两刻钟,躺下就寝。临睡前,想到这样惊恐戒备也算是人生新体验,竟莫名有些开心。

卢统领一回到洛阳,就被武帝责罚,打了二十大板,回到家中休养。

可怜他半年内挨了两回板子。

沈梦昔让胤儿代她前去探望,送去礼品和伤药,以示安慰,并让他在家安心养伤,伤愈后继续担任统领工作。胤儿回来说,卢统领听说可以继续担任公主府护卫统领,就眼圈发红,挣扎着跪地磕头,还说了很多感激和效忠的话。

“胤儿,我们评判一个人,不可急于下结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有时,甚至要看他没有做什么。”

胤儿似懂非懂,“阿娘,胤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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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事院的效率极高,严普兄弟和尤崇文都很快认罪,因为来俊臣拿出圣旨说,只要初审认罪伏法,可免除亲属死罪。

真正是应了《罗织经》中那句“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

人都有惧怕的东西,用他惧怕的东西逼迫他,没有不接受的。

来俊臣用严家尤家一族的性命来威胁,要么受一轮酷刑再招认,然后与全族一同死,要么早早招认,然后自己死。

严氏兄弟和尤崇文早知出不去推事院了,自然会选择自己死,而痛快认罪。

但尤崇文认了谋反大罪,却对于刺杀太平公主的事情,一直拒不承认。

最后,来俊臣又以家人要挟,尤崇文这才认了罪名。

身在推事院的尤崇文,哪里知道,进了大狱的第三天,严氏就带着所有女眷自缢身亡了。深牢大狱,总是上演最丑恶的一幕,牢头看守,丑态百出,他们压榨完人犯手中的银钱首饰,就会将年轻女犯带走,或者干脆就在监牢里,当场侮辱。

严夫人入狱第二天,就目睹了对面监牢的惨状,听到了女孩凄厉的哭声,她冷静地分析了现状,与儿媳和孙女们说:“天亡尤家,落到来俊臣手中,尤家严家难逃满门抄斩了,即便不死,也是男子流放千里,女子归入教坊司,那样的日子,不如今日痛快死了!”

女眷们听了都哭起来,严夫人看着花朵一样的孙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严家连累了你们,是祖母对不住你们啊。来生托生个好人家,不要嫁到世家官家,做个平民,苦些累些也好,总不会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诛了全族。”

最大的孙女哭着说:“祖母,孙女不要来世,做人有什么意思?无论为官为民都是苦难,孙女宁可做一只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好,那就都随祖母去吧,不受这人间的苦!”

沈梦昔得知消息,严夫人已经死去两天。她心里堵得厉害,以她对来俊臣的了解,即便严普等人认罪,他还是会命人在流放途中杀死严家尤家男丁的。来俊臣无论是抓人、审案、执行,都更像是在做一场游戏,或者说这些是丰富他心理知识的一个途径,并能同时做到既奉上,又慑下。

她同时又得到护卫报告,严普兄弟平时言论,对李唐隐有眷顾。

她叹息,——这家人必死无疑了。

半月后,严氏兄弟和尤崇文在午门问斩,沈梦昔穿了男装带着沈七去观刑。

严家尤家的亲眷被押在刑场观刑,随后他们就要押送岭南流放。

当严尤几人看到人群中无一女眷时,心中顿时明了,她们都已死去,顿时哀嚎不已,尤崇文老泪纵横,口中高呼:“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哈哈!”

那严普一身囚衣,蓬头垢面,仍难掩文士气度,看着观刑的子孙,喊了一句:“好好活着!”沈梦昔看到人群中,同样蓬头垢面的严季康,脸色灰败,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父亲。

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抛下行刑签子,刽子手抽出几人身后的招子,手起刀落,热血朝天喷射而出,几颗大好头颅瞬间落地。

站在最前面的一群人,顿时痛哭出声,齐齐跪地磕头。

不到一刻,他们又被人连拉带扯,带走了,他们无权收尸,甚至无权多痛哭一会儿,他们的将来,或许生不如死。

沈梦昔第一次看砍头,被那喷溅的鲜血和猝然滚落的头颅吓了一大跳,她不忍看严季康悲哀的眼神,和抖动的身体。她甚至想,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经受这些,莫不如当初不救他,就让他溺死算了。

沈梦昔叹了一声,进了宫城。

“阿娘,严普的案子已经了结,儿想恳请阿娘,免那严十二的流放。”

武帝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那孩子有什么好?阿娘这里有个新送来的少年,姓韩,甚是俊朗,又文采风流,就送与月儿吧。”

“那是阿娘的人,儿就要严十二!阿娘~~~”最后一声,喊得千回百转。

“罪臣之子,有什么好?”武帝皱眉。

“那上官婉儿有什么好?”

“嘿!你这孩子!”武帝气得在沈梦昔手臂拍了一下。

“阿娘~~~”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从天街疾驰而出,穿过定鼎门,追上被穿成串,蹒跚前行的流放人犯,出示手谕,与押送的官兵简单交涉,就带走了懵懂的严季康。

他的两个兄长大惊,挣扎着大喊:“不要杀十二啊,杀了我吧!”被押送官兵狠狠抽了几鞭子,摔倒在地,失声痛哭。

严十二惊疑不定之际,被塞进了马车,直接送往尚善坊。

换了三回洗澡水,终于洗干净了。他被安置在公主府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由两个婢女伺候起居。

刚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苦,兄弟又在流放途中不知死活,现在进了公主府,命运未定,难免心绪不宁,寝食难安。幸而书房里有纸笔琴箫,他写了许多愤懑激昂的诗句,又每日抚琴吹箫不止,宣泄情绪。

沈梦昔听到那琴音里带着激愤、仇恨、悲哀、绝望,心中也是怜惜这个十八岁的少年。

她一走进院子,严十二便得到婢女通报,立刻停止弹琴,有些忐忑地起身行礼。

“严十二郎,未经你的同意,本宫便以面首名义,将你带回府中,不要见怪。”

严季康又行礼,“十二自然知晓公主好意,怎会那般不知好歹。”

“你且安心住着,严家的书籍已被朝廷没收,待我命人再寻来给你,好好读书,将来总有重见天日之时。”沈梦昔鼓励他重振家业。

“呵,做官有什么好?一朝天降横祸,还不是家破人亡,还不如做个田家翁!”严季康有些赌气地说。

“田家翁?呵呵,只一个县令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了。”沈梦昔喃喃地说。

严季康闻言一呆,随即冷冷说:“这世间真是无趣。”竟似乎萌生死志。

“想一死了之吗?”沈梦昔说:“实话跟你说,我猜到来俊臣不会轻易放过你家,流放途中必然会对你们兄弟下手,这才求了陛下将你带回府中!严季康!本宫救了你两次,两次都搭上名节,你就准备这样报答我吗?”

严季康神情变换,心思大乱,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我也在想,怎么就会有人忽然要刺杀我呢。”

严季康抬起头,急忙辩解:“殿下,请相信十二,绝对不是姑父,也不是严家!”

“不是严家因面首传闻,恼羞成怒,继而生了犯上之心?”沈梦昔上前一步。

“不不不!不是的!”严季康连连摆手,跌坐在地,“十二,十二前些日子还巴不得真成了殿下的面首呢......”

沈梦昔哭笑不得,还真是天真的少年。

“你父亲也没有怨怼?”面上仍继续逼问。

“父亲虽然有些恼怒,但是,父亲感激公主救命之恩更多,怎会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沈梦昔对严普也有所了解,那人还真是官员中少有的纯善之辈,平日官声甚好,只可惜偏得罪了来俊臣,落了个身首异处。

沈梦昔熄了逼问严季康之心,“起来吧,如今,你的命是我的,你要为我做两件事,才能获得自由。”

“什么事?”严季康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问。

“现在没想好,用到你时就会找你!”

“那要是拖上二十年......”严季康有点急。

“不会!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我干嘛要养你二十年,赶紧读书练武吧!别到该用你的时候,啥也不是。”

沈梦昔故意语气轻蔑,激得少年面色涨红。

她举起手掌,示意他也举起来。

朝着少年的手掌击去,发出清脆响声,“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严季康闷闷地说。

“公主府不养闲人,听说你雕工不错,回头刻一版《心经》给我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这雕版是顶你的饭钱,不算是那两件事!”

严季康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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