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有两个来茶摊坐着了,另外几个看着像没钱吃茶,就在远处找了块空地,搬来道旁的石头坐着歇脚。
沈书叫来摊主,让他给那些人也端几碗茶去。
“大婶,怎么你们也进不去?”沈书朝一个抱孩子的妇人问,她身边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不知道是随从还是家里人。
“常州来的不让进呢。”妇人急得满头是汗,“娃他爹先过来了几日,咱们脚程慢些,叫他先去同舅舅说声。谁知道现在不让进了,还不知道怎么办。正看能不能找个能进城的人带个话儿,只是手头上就几个钱,要是今晚都进不去城门,总得找地方落脚,也要花钱。谈了几个跑腿的,带个话也要一两银子,我想等看看有没有机灵些的小孩愿意帮忙,买块糖就能使唤得动。”
说话间就有个破布烂衫的男孩子搓着手过来问,说好五个铜钱。妇人报了那一坊的名字和主人家的姓氏,那男孩就伸手要钱。
婆子拿了钱袋正要给钱。
“慢着,时辰还早,地方也不远,先给你两个铜子,你报了信,从那家领主人过来,再来拿剩下的八文钱。”
妇人眉毛一拧。
那小孩已经拿了两文钱飞奔而去。
沈书掏了五文钱给那婆子,向妇人说:“你的事情要紧,让他回来再拿,这上头省不得钱。”tehu.org 火鸡小说网
那妇人明白了什么,当即脸色一白,连连道谢。
纪逐鸢等得有点不耐烦,又听沈书跟那妇人说了这会话,都没理会他,故意叫摊主再给他来碗茶。
沈书险些被纪逐鸢这一声大吼震得滚到桌子下面去,茶摊里其他说话的声音也静了一瞬,纷纷朝这看过来,一见是方才打人的,就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挪开眼去。
“怎么还不来?”纪逐鸢把茶碗重重杵在桌上。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少说耽误了六个时辰,幸好那天晚上就走了。www.九九^九)xs(.co^m
沈书:“怎么常州来的人突然就不让进了?”
“这都想不到?”纪逐鸢道,“刚刚还指点那妇人提防小孩拿了钱不办事,这就又迂了?”
“啊?你知道?”沈书两眼放光地趴在桌上把纪逐鸢看着。
纪逐鸢心头猛跳,故意作出胸有成竹的样子,食指在桌上敲了敲。
“瘟疫闹成这样,瞒得住谁?一准是怕常州有人带了疫气进城,把应天府的人也染上。”
沈书听得一愣,确有可能,自己果然是有点蠢了。
“许达根本没作怪,下次见到人家给人赔个罪。”沈书道。
“他还不是作怪?”纪逐鸢忍无可忍地说,“昨天晚上明明就看见咱俩的马过去,当着我们的面就把门关了,今天明明可以放水,他那么铁面无私包青天,敢情忘了谁把他塞到军队里的。”
“好吧你不给他赔罪。”沈书说,“我给他赔罪。”
“……”纪逐鸢黑着脸,正要说话,不意间看见从城门出来的穆玄苍。
“装傻装发呆也没用。”沈书话音未落,纪逐鸢指给他看,沈书一回头,啊地一声大叫着跳了起来。
纪逐鸢一把拽住沈书,他才没有扑到穆玄苍身上去。
“怎么是你?”纪逐鸢不悦道。
穆玄苍骑了马来,当即翻身下马,把茶钱给他们结了,叫到一边去说话。
“周清回来,我听说你们被拦在城外了,赶紧过来。沈书,有个事情,要给你说。”穆玄苍的热情极为罕见。
纪逐鸢提防地觑着他。
“是好事儿?”沈书已经从穆玄苍的表情里看出来了。
“你们的马是不是在铸造局?还有行李?先去铸造局,去了再说。”穆玄苍朝远处看了一眼,让兄弟两人在这里稍等,到城门外牵着几匹牲口的商人手里去借来两匹马。
于是三人骑马回铸造局,再着人把马牵去归还,换回穆玄苍的质物,他拿了两块上好的青金石给那个马贩子。
沈书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穆玄苍实在够意思,也不怕马贩子见财起意。
“为了你,也值得了。”穆玄苍笑道。
沈书心虚地朝卧房看了一眼,纪逐鸢入内去收拾东西了。
“怕你哥生气?”
有时候沈书不知道穆玄苍在想什么,似乎逗自己很好玩,只得揖手告饶:“别在我哥面前胡说了,他会当真。”
“我待你向来是一片诚心。”穆玄苍也回头看了一眼,看沈书真有点着急了,才说:“你走大运,当然,也是我走运。先说好,按给陈迪的价钱给我,你们离开应天府当天,我手下有人在成都找了一个大药商,这人旁的不卖,只经手大黄,管够你用的。”
“真的?!”沈书一声惊叫。
纪逐鸢从门里出来,莫名其妙地看这边。
沈书一溜小跑冲了过去,抱着纪逐鸢就是一顿乱亲,额头亲了好几口,末了,对着纪逐鸢的嘴就是“啵儿”的一口。纪逐鸢一手揽着沈书的腰,直拿他没办法,不住声地叫他当心。
沈书松开纪逐鸢,跑回到穆玄苍的面前,险些溜了一跤,好不容易站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就出发,回常州。这批药材什么时候到?运到哪儿?”
“已经出发几天了,送往常州城外西郊,那里有一间观音庙。我原想东西到了之后,再让人进城报信。总要让你风风光光带队运进城里,弟兄们也好跟着做回善事,倒不是要叫人感恩戴德,只是这一趟路上也辛苦,人心总是肉长的,不能叫他们白忙活。”
沈书满口答应,能解决这燃眉之急,他恨不得跟穆玄苍称兄道弟,好好摆一桌酒把穆玄苍灌得酩酊大醉来庆贺。只不过眼前未竟全功,沈书催促纪逐鸢把行李带出来,纪逐鸢背了沈书的包袱。
穆玄苍是匆匆从城里出来,肩上只挂着褡裢。
等不及穆华林来了,沈书让蒋寸八派人到自己家里去报个信,就说他和纪逐鸢已经折回常州。
是夜,三人在野外的荒村,找到一间空置的茅草店。沈书在外头放马吃草,炊烟升起,晚上的饭是穆玄苍做的,穆玄苍真不愧是常年行走在外的人,打了野兔来。
川椒粉从他指间洒下,落在焦黄发红的兔肉表面,滋滋作响。兔子不似鸡鸭猪羊,油脂丰富,别有一股焦香,正要干嫩适度,撕成肉条,调些许糖和豆豉是最妙。不过在外赶路,无从讲究,烤兔比烤饼那还是好吃太多。这可是肉!沈书津津有味地就着烤兔肉吃煮软的面饼。
“昨夜我们就到了,城门不放行,说不让常州来的人进城,你可听说了?我问城外茶摊的老板,他什么也不知道。”沈书吃得脸上红扑扑的,赖着拿纪逐鸢的酒囊喝了两口酒,纪逐鸢就不让他再喝了。这一顿吃得好,已然孟冬,沈书丝毫不觉得冷,纪逐鸢把手搭在沈书的肩膀上,沈书便顺势靠坐在纪逐鸢身前,把腿盘起来。
穆玄苍道:“他自然不知道,三天前出了桩怪案,一家六口都死了。查户籍才发现,当中有一个人不是应天府的,找了那家人平日相熟的四邻查问。里头一个三十岁的男的,从常州过来,把那一家子全都传上了疫病。死得血淋淋的,竟也没个人请大夫去瞧,是给那家送油的卖油郎敲门没人应,在外面就闻见屋子里有臭味。这才有人查看,家里贴满了符纸,还有没喝尽的符水。拿了那条街上卖眼药的假道士,以画符水咒死了人当天就把案结了。还有一桩事,还是你师父告诉我的,那几十个常州押回来的降将,也有人得病死了。”
“应天府里也有瘟疫了?”沈书诧异道。
“所谓疫者,每逢灾年,随地气而发,蒸至地上,人闻之即会染上。本不足为怪,只是此次来势凶猛,患病者不过两三日,命硬的不过撑得住五六日就会出血而死。实在吓人。不过,你不要担心,应天府里只有几例散发,已经挨家挨户在查一个月内从常州过来投亲的人口。”
“应该不多。”纪逐鸢握了一下沈书的手,分析道,“各地都在闹兵乱,若非迫不得已,一般不会到处乱跑。常州现在设了病坊,反倒比往外跑更安全。”
穆玄苍:“是这个道理,对了,我安排了车马人手接应陈迪和卫济修,卫济修那头,是我的船去接,到了采石矶就往太平运,同陈迪的货色一起,自太平直接发往常州,不再进应天府。”
“也好,免得在应天府里再遭一轮|盘问,耽误时候。”沈书问纪逐鸢又讨了口酒喝,如此勉强挤在纪逐鸢的怀里睡觉。
数个时辰后,天还没亮,纪逐鸢才一睁眼,倏然发现,穆玄苍正在对面抱臂坐着,中间的篝火早已灭了。穆玄苍看着他怀里的沈书,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察觉到纪逐鸢的视线,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纪逐鸢眉毛微微一蹙,想要发作,又怕说话会吵醒沈书。
穆玄苍却拿了剑起身,剑鞘在地面上拖出明显的响声。
沈书迷迷糊糊揉了一下眼睛,走路时腰都直不起来,困得东倒西歪,在纪逐鸢的搀扶下才爬上马去坐稳。沈书伸手拍了一下马脖子,在马耳朵边嘀咕:“托福,走得稳一点,千万别把我颠下去了。”
“我带你,让你的马跟在后头。”穆玄苍笑着说。
纪逐鸢脸色一沉。
“用不着。”冷风在脸上吹了一阵,沈书清醒起来,把缰绳一抖,纵马反跑到两人前头去了。
一路上纪逐鸢防穆玄苍像防贼一样,沈书知道纪逐鸢生怕穆玄苍对自己有意思,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怕穆玄苍真把纪逐鸢惹恼了。便在纪逐鸢去喂马的时候,在歇脚的桑树下同穆玄苍说,让他不要再做些暧昧举动。
“暧昧?”穆玄苍懵然不知地挑了一下眉,“我不曾啊,一举一动,皆是我的本心使然。我就是想照顾你,这也有错?”
“我这么大个人了,不用谁来照顾。”穆玄苍是个人精,这显然是在装傻,沈书决定,既然穆玄苍要装傻,那唯有以傻治傻,“你就远着我点,别跟我说话。”
“纪兄,你弟怎么回事?他叫我别跟他说话。”穆玄苍抬头说。
沈书吓了一跳,回头看时,纪逐鸢已经牵着马回来,正从泥路上走过来。
“他人就在这里,你不会问他?”纪逐鸢把沈书的马牵给他,接过沈书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把水囊朝沈书让。
“我喝过了,走吧。”沈书翻身上马,去常州走过一遍,回来报信走一遍,沈书现在已经不用旁人带路,一个人也能骑马去常州。
傍晚一阵小雨,三人路过一个破亭子,歇了会,雨稍一住,重新上路。换了穆玄苍来带队,早早跑下官道,马冲进一片人高的荒草。
刚下过雨,野草扇在人脸上,像是冷刀子割肉。幸而没走多久,就上了一条能容得下两匹马并行的宽路。
“就在那了。”穆玄苍挥鞭往东一指。
朦胧的夜色里像真有一幢高屋,骑马靠近后,三人定睛一看,果是有一间庙宇。然而破门摇摇欲坠,推开时轰然一声倒在地上,院子里泥水积成一洼一洼,沈书一不留神,踩了一鞋子。
名副其实的观音庙,正殿内就供了一座观音。
纪逐鸢到侧屋看了一圈,拿发烛点了看,出来时说:“里头是十八罗汉,不用看了,凶神恶煞的,不通气,我们就在正殿等。”
正殿漏水,好不容易找到块干燥的地方,纪逐鸢将外袍解开,让沈书靠在他的怀里,展开宽大的武袍紧紧裹住沈书,吻了一下他的眉毛,说:“先睡觉。”
穆玄苍靠在支撑屋顶的柱子下面,早已经闭上了眼睛。
沈书伸出手,在纪逐鸢的脖子上拍了拍,纪逐鸢疑惑地低下头来,冷不丁被沈书捏住了一直耳朵,顿时他整张脸都热了起来,把沈书的手抓住,塞进袍子里。纪逐鸢以唇碰了碰沈书的眉毛和鼻子,那穆玄苍耳力甚好,纪逐鸢不想说话让他听去,省得穆玄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