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大夫和妻子一丁一卯,刘青是卯,刘青的两名手下丁。
“是什么?”纪逐鸢拍了一下吕二的手,吕二的纸条是“丁”。
纪逐鸢把纸团一扔,揉了一下脸。
“愿赌服输。”沈书乐道,问大夫药堂里还有没有朱砂。大夫带了小童掌灯到前堂去翻朱砂,沈书双腿分开,跨坐在春凳上,把凳子坐得前后一翘一翘。
纪逐鸢过来,拧着眉头。
“手疼。”沈书把手递出去。
纪逐鸢简直拿他没办法,握住沈书的手腕,与他对坐,春凳前后都坐了人,不再翘起。
“待会你一动也不要动。”纪逐鸢低头,轻轻对着沈书手指呵气。
沈书手上缠了布带,带子里是药膏,察觉不到纪逐鸢的呼吸,但他有意舒展眉宇,作出好多了的表情。
“知道,我不动。”沈书完好的左手抓着纪逐鸢的手玩,他有一点紧张,四下张望。吕二抓完阄靠坐在廊下,妇人进了房间,大夫的卧房亮着灯。刘青带两名手下到吕二这间房对面那排廊庑里架设弩机。
刘青出来请示沈书,是不是对祝牛耳直接下死手。
“射伤即可,看我手势。”沈书交代完,看了一眼天际,今夜月色明亮,药堂天井里没有点灯,都可隐隐看清人的面容。tehu.org 火鸡小说网
祝家,先是刘青翻墙送了封信给柳奉元,甫一露面便离开了。柳奉元展信一览,当即把柳奉亨叫起来。这柳奉亨只有十二岁,同看门人说要出去买麻糖吃,五个铜板便把人买通了。
出门后柳奉亨熟门熟路找来街上要饭的小孩,城里没爹没娘流落街头的孩子多的是,柳奉亨先带人去饱食一顿,散给当中十几个小孩各十枚铜钱,让他们挨家挨户去敲门递信,说祝大财主在城西沙门寺对面的药堂施善米了,每个人都有得领,谁也替不了谁。最后才领着当中说话最伶俐的一个小孩,在祝家正门外斜对门拐角里等祝牛耳出来。
不多时,柳奉元随在祝牛耳身边,从门里出来。祝牛耳带了十几个手下,一行人不知要往何处去。
柳奉亨背靠在墙上险些睡着,小孩扯动他的袖子,柳奉亨伸出脑袋去一看,笑道:“好样的,眼睛真灵。祝大财主,认识?”
“谁不认识他?瞧好吧。”乞儿把破布腰带用力一勒,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柳奉亨躲在墙后,看见祝牛耳打赏了乞儿,当众将手里的信拆开看,突然变了脸色。柳奉亨的哥上去说话,祝牛耳看过来,柳奉亨连忙闪身,待他再次探头出去,柳奉亨看见一个头裹红巾,衣服却脏污得像许多天都没换过的中年男人情绪激动地同祝牛耳交谈。
接着,祝牛耳让人牵出马,中年男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祝牛耳站在暮色里,思索片刻,让人回门里去,过了会,祝牛耳带了五十余人出发。
柳奉亨看见自己亲哥翻身上马,马鞍上系了一面铜锣,祝牛耳带人先走。柳奉元骑马很慢,边走边张望。
柳奉亨看祝牛耳带人已经走远,出去一挥手,大声喊:“哥!”
柳奉元一眼看到柳奉亨,骑马过来,侧身朝他说:“你回去待着!”
“我也要去!”柳奉亨气鼓鼓地说,“我知道地方,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柳奉元拿他没办法,只得下马,先把柳奉亨抱上马,他骑马不熟练,骑得摇摇晃晃的,不时在锣上敲一锤。
青年响亮的声音于大街小巷飘荡——
“城西头药堂今夜问案,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咯,要瞧热闹的赶紧!”
零零散散有人跨出门来,手里牵个奶娃娃,女人们胆小,不少人认得柳奉元,更有早晨跟去闹事的,大声问他:“柳兄弟,怎么个事儿?”
“闹矿上的事,祝大财主还施善米,要去赶紧,自己拿袋子去接。”柳奉元说得活灵活现。
有人便朝邻人说:“柳兄弟是给咱们做主的人,应天来的人明天一早要问话呢,告发还有钱拿。”
“那怎这会就叫去?”
“看看能怎样?真要是有好处还赚了。”
街上的人七嘴八舌,一传十十传百,少顷,家家户户都有人关了门出来,趁夜灯初上,往城西头聚集。
祝牛耳到药堂外,找了一处高地,站在上头,东张西望,粗短的手指不断把帕子按在脸上擦拭热汗。
街面被堵得水泄不通,地方太小,恰恰能容得下一架马车通行罢了。药堂大门本来紧闭,这时突然开了。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只见门里出来两个人,一是药堂坐诊的大夫,城里大半人都认识他,他那小童先是拿矮梯出来,再将两只写了大夫姓氏的黄灯笼点了火,笼上灯罩,大夫用细长的竹竿把灯笼挂上去。
接着,大夫缓缓从梯子下来,虚起眼睛,看了一阵。
“怎么都来我这?今日不看病人,回吧,都回。”大夫略微佝起背,一捋胡须,不断向上挥手,嫌一只手不够,两只手赶鸡似的往外摆。
“祝大财主不是在这发善米吗?莫不是哄大家伙儿来的?”
“就是,大财主把咱穷人当猴耍吗?”人群发出嘘声。
祝牛耳带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拱卫他,怒喝道:“都闭嘴!咱老爷先问一桩公案,还怕老爷发不出这么点善米吗?”
有人揣着手,探头探脑地冷笑道:“谁不知道祝东家财大气粗,家财万贯啊,可是咱这儿的土地爷呢,山包包都叫东家铲平了,那自然是仓廪丰实,吃圆了肚皮。”
“谁在胡言乱语!”
祝牛耳叫住手下,这时旁边有个又矮又小的家丁上来,同祝牛耳耳语。祝牛耳顿时双眼睁大,嘴角禁不住上扬。
“我们到时,两个都在门口,一见有人来,两人翻墙进去的,再没有人出来过。”
“一直没出来?”
“没出来,后来人越来越多,咱们的人也死死围了一圈,但凡药堂里有人出来,断然逃不过咱们的眼睛。”
祝牛耳做了个手势,家丁退到一边。祝牛耳迎向乡民,迈前一步,圆脸上浅浅露出笑,双手作揖,竟一揖到地。
众人顿时静了。
这祝牛耳到地头上,起初谁都没把他当回事,后来祝牛耳招人搞铜场,祖居此地的乡众也听闻,早在南朝时,这里便有不少私铸铜钱的场地,只是忽必烈定下江山,不许私采矿山。这里世居都是汉人,在总管府威慑下,不敢胡来。祝牛耳虽是商人,红巾军却派来人马为他撑腰,山里人不常出去,却也听说外头的世道变了,有一口饭吃,挖矿也不失为一种生计,于是乡民各自温驯如羊,埋身于泥沙之中。
短短半年,田地荒废,野草丛生,稍有力气的男丁都进了铜场挖矿。州城内元兵撤出后,这荒凉地界上,更无人照管。四年前大小劝农官员便不再露面,年成不好,留下的粮种一年不如一年,承平年间由各总管府补足的粮种、菜种早已不知向谁去讨。祝牛耳从山外弄来粮食、菜果,起先还有不少人议论,是老天开眼,给他们降下一位土地爷来,只要老老实实挖矿,就能填饱肚子,更不用为旱涝虫霜忧心。
日子渐渐过去,矿工拿到的钱粮越来越少,才有人突然发觉,几个商人便扼住了所有人活命的粮道。而祝牛耳、林放等几个外来的商贾,铸钱场一个接一个修,工钱他们定,乡民只能埋头干活,毫无讨价还价的本钱。山高路远,用两条腿走到池州总管府去,得要两个月,旁的不提,干粮且凑不够。
祝牛耳恭恭敬敬地起身,饶是都知他是奸猾之辈,却仍有人被他这番伏低做小的姿态打动,腹中嘀咕不休。
“乡亲们,静一静,善米会发,我老祝有些掏心窝子的话,今晚趁这机会,大家都在,想说一说。再等一个人,等红巾军的韦将军到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顿时底下哗然。
“谁不知道你们都是穿一条裤子,装什么善人菩萨?”有人道,“吴公派了人来查,我看你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好像姓沈?”有人小声问。
“是姓沈,是吴国公派的人。”
“不是说明天一早在祝牛耳家里升堂问案么?”一人大叫道,“你一个商人,也来掺和,学人家孔子门人要审案子呐?下来吧你!”
“下来吧!”
“哎,听他说什么,待会还发米呢,米还要不要了?”另有一些人不认同。
“我要问的公案,正与这吴公派来查问红巾军的青天老爷有关。”祝牛耳等得焦急,突然眼睛一亮。
人群一阵骚乱,乡民让出一条路给骑马而来的韦狄,韦狄带了十二员骑兵。崔集也骑了一匹瘦马,恰是从祝家骑走那一匹。
热闹看到这里,柳奉元悄悄绕到药堂后门,那里有人把守,其中一人眼尖看到柳奉元兄弟,奇怪地皱起眉。
当是时,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守门的都听见了,齐齐回过头去,都听见彼此脑门上“砰”的一声,双双白眼一翻,倒在地上。
刘青的脸暗藏在阴影中。
“我们,是我们!”柳奉亨连忙出声。
“短弩会不会用?”刘青让柳奉元把马拴在外头,把兄弟二人让进来,穿过一间阴暗湿冷的屋子,带他们也到廊庑里。
窄窗里漏入些微灯光,药堂的屋檐下挂满了灯,照得整个药堂前所未有的明亮。
柳奉亨好奇地东摸西看。
柳奉元为难道:“我不会使这个。”
刘青不问柳奉亨,用脚把旁边的凳子踢出来两个,意思是让他俩坐着看戏就是。
柳奉亨音量不小:“大人呢?”
刘青只觉得柳奉亨的语气很好笑,倒像他是沈书的手下一般。
“一会你就见着了,要看热闹就趴窗户上,自己扎个洞看。”
柳奉亨搭板凳爬到柜子上,柳奉元叫都叫不住,看他撅起屁股把眼睛贴到窗户纸上。
柳奉元担忧道:“外面有许多人,祝牛耳让崔集去叫了红巾们的头儿,来者不善,刘兄,既然沈大人已经走了,你何不就同那位纪兄,趁夜逃走。如今外面都是人,崔集还去叫了韦狄过来,再想逃就逃不掉了。”
“沈大人走了?”柳奉亨扭头过来问。
柳奉元心里堵得慌,原想这位沈大人真能解去这一地粮荒,不想却叫人杀死了。柳奉亨认不得几个字,平日会听不会写,是以并不知道他哥叫他出门外找人送给祝牛耳的信里写了什么。ぷ99.
“看吧。”刘青大掌往柳奉亨圆圆的脑袋上一按,让柳奉亨转过头去对着窗户上的破洞。
月光流泻到天井中,照得地上青苔泛白。
当中一张春凳上蒙着白布,柳奉元呼吸一促,听见柳奉亨问刘青:“死人了吗?”
“看你的,再多话就赶你出去。”刘青关上门,步入院中。
吕二略略有点发抖,爆出一声大叫:“啊啊啊啊——”
药堂大门外,大夫正阻拦乡民入内,祝牛耳带着家仆冲在前面,大夫被挤到一边,背靠墙,弯腰按在膝上,绝望大吼:“都不许进,私闯民宅了!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还有没有人做主,老天爷啊!”
一双接一双人腿闪过他的视线,大夫两眼发花,小童挤到他的身边,把人扶起来。
“这是你家?”一个浑身穿甲的人上来,正是韦狄,掏出五十两的银铤,放在医生手上,“我军公干,借此处缉拿两名逃兵要犯。”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天老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吕二跪在地上,不断膝行后退,显然怕极了面前的两个大汉。
不少人都认出来是从应天来的年轻文官所带那两名随从。
“就是他们!”祝牛耳圆滚滚的身子一扭,两腮肥肉抖动,油亮发黑的脸皮上布满夸张的恐怖和怨怒,“他们杀了吴公派来的密使大人,吕二,不要怕,韦将军在此,把你亲眼所见之事讲出来!沈大人是如何被这二人残忍杀害的?都讲出来!”
韦狄步入天井,手下人等倏然散开,他带的都是好手,然而人人都见过那日纪逐鸢单刀直闯营门,纷纷不得不上,却又满含畏惧,各自以手中兵器对准纪逐鸢,唯有两人看住刘青。
沈书被吕二那一声凄惨的怒嚎震得半晌都听不清声音,白布直接盖在他的脸上,沈书只能屏住呼吸,以免“诈尸”吓坏众人。
“韦将军,无凭无据,仅凭这一人指认,您要治我的罪?”纪逐鸢毫无畏惧,甚至有点吊儿郎当,冷酷的眼神显然带着轻蔑。
“有人亲眼目睹,你不过是沈大人的跟班仆从,竟敢嚣张放肆!”祝牛耳唾沫横飞,急切地转向韦狄,“韦将军,沈大人是好官啊,年纪又轻,大好前程,死于非命。”他挤了两滴眼泪,整张脸被愤怒扭曲,“一定要将这二人立即法办!就地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