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先心事重重地跟随纪逐鸢身后。
半路上,纪逐鸢回头看了他一眼,狭长的眼睛散发的精光,被离得最近的火光照亮,像一把利剑扎进陈兆先心中。他眼皮猛地一跳,迅速低头。
“请。”纪逐鸢停下脚步,捞开牛皮门帘,让陈兆先先进帐内。
帐篷里一片黑暗,就在短短瞬间,陈兆先心脏猛然一憷,直觉告诉他危险近在眼前。
几乎同时,伴随腰刀出鞘的声音,陈兆先只来得及转个身,他的腰碰到坚硬的桌案边缘,手摸到笔架,匆促地扔了出去,砸在帐篷上一声微弱的闷响。
“陈将军,您最好别动。”纪逐鸢低沉的声音说,两人的视线都渐渐适应黑暗。
陈兆先虚弱地喘息数下,他已经快两天没吃过一顿饱饭,喝水也有限,这么几下动作,已经很要命,脖子上出了一层汗。
纪逐鸢抓住陈兆先的肩膀,让他站稳。
刀锋贴在陈兆先的颈上,稍一用力,就会血溅当场。
“你要……杀我?”顿时无数个念头在陈兆先心头闪过。
“今夜大元帅帐内只留下两人看守,他二人都是猛将。”
陈兆先没有吭声,他整个身体向后一跌,双臂反屈抵在桌上,动弹不得。tehu.org 火鸡小说网
“不要想你那五百个人,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不设防备的朱元璋,除了帐内那两人,暗处还埋伏了高手。”纪逐鸢道,“是死是活,是降是叛,俱在你一念之间。”说话间纪逐鸢归刀入鞘,伸出手去。
陈兆先惊疑不定地皱眉看着他,嗓音不住颤抖:“为什么帮我?”
纪逐鸢没有答话,冷漠地注视着陈兆先,略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起来。
陈兆先犹豫地递出手。
待陈兆先站稳之后,纪逐鸢道:“不想看你犯蠢,更不想看你带着数万人犯蠢。你若有不轨之举,死的不是你一个。他们都是人,谁都不容易。”
陈兆先呼吸急促起来。
纪逐鸢偏过头,朝陈兆先投去一瞥。
“你也不容易。”纪逐鸢说完,点亮蜡烛,一眼未看陈兆先,从战场上缴获的几件兵器里,果真挑出一把短剑。
“谢……谢谢。”陈兆先把剑佩在身上,退后一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三月十七,随着轰然一声炮响,烟尘滚得满地都是。待黄烟散尽,朱文忠将捂在鼻子上的手臂放下。
“成了。”沈书站起来就没坐下过,当即跳了起来,抓住朱文忠就是一顿摇撼。
朱文忠也是大喜过望,对蒋寸八和铸造局上下好一顿夸。光是口头的夸赞显然钱不够,于是拿出两箱金银珠宝来赏给众人,连夜遣人过江呈报。
“这下好了,再搞两个铜矿场,便可多多做出来。”朱文忠兴致勃勃地说,他在榻前走来走去。
“坐下来商量。”沈书已平静下来,试制没有问题了,便需要更多工匠、更多火|药师,原材料已购得两批,但显然远远不够。城里的财力也不够,需要报上去,让朱元璋拍板,再从上而下分派银钱和人手。
正事说完以后,谯楼在打四更。
沈书与朱文忠各自沉默,等声响过去之后,朱文忠一条腿盘在席上,另一条腿垂在榻边,笑道:“今晚你只能睡在元帅府里了。”
沈书揉了一下眼睛,痒麻的感觉爬满整个眼窝,确实太累了。接连数日就在军营和各个商人家里跑,早上还是卯时就要起来上课。以往沈书最爱读书,现在都读得厌烦了,晨间醒来困得不行,常常只想一脑袋栽回到枕头上去,逃避要上学的事实。www.九九^九)xs(.co^m
朱文忠再三劝不过沈书,只得让李垚照沈书的意思,在隔壁给他收拾出一间房来住。
屋里平日有人打扫,只需将床重新铺过就能住人。等沈书的卧房窗纸上灯熄了,朱文忠才回房关门睡觉。
换了地方沈书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梦里有人来报信,把门拍得震天响。沈书嘴唇一动,腮帮子鼓了两下,脚趾活动,霎时醒了过来。耳畔接连不断涌入拍门的声音,但不是拍他的门。
“少爷,军报!”
沈书侧过脸去,窗户上晦暗不明的光变得更亮了。
过不久,有人敲门,沈书已经披衣坐在榻上,便过去开门。朱文忠披着一件大袍子,满脸喜悦神色,推着沈书进门。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咱们胜了!”朱文忠坐到榻上去。
沈书点亮油灯,接过军报来看。三月十五,朱元璋挥师直指集庆,从蒋山突破,冯国用率五百壮士破开一条通道,引大军进城。
“蛮子海牙投了张士诚?”这个名字对困守和州的红巾来说,比江南行台御史大夫福寿更加响亮。沈书快速看完,还给朱文忠。
“怎么,你不是很高兴?”朱文忠道。
“高兴。终于打下来了。”沈书露出微笑,想了想,又说,“打下之后,守城更加艰难,不过,今日是该高兴的。”
“李垚,拿坛酒来!”朱文忠扬声道,朝沈书说,“必须陪我喝一碗,庆祝这场胜利。”
沈书自知酒量一般,喝完第二碗就不再喝了,朱文忠也满脸通红,在榻上朝沈书招手,他往床里边一滚,给沈书腾出个位子。
沈书喝得脑袋发晕,和衣往床上一倒,费老劲把腿抬上床,躺了半晌,才勉强用两只脚蹬开被子盖好。
“哎,这次冲进城里,一番巷战,阿鲁灰从前多么招摇得意,也死在乱刀之下。蛮子海牙有那么多战舰,在江面上霸道惯了,切断我军前后方的联系,确实,也达到了一些动摇军心的目的,也被我们打跑了。”朱文忠语气仍十分激动。
沈书嗯了一声表示在听,倏然一股淡淡的酒气,朱文忠侧过身,枕着一条手臂,注视沈书,说话时吐息温热地扑向沈书的脸。
沈书翻了个身,平躺,也枕在自己一条手臂上。
“早该赢了。”
朱文忠感慨道:“要不是陈埜先,何至于打这么久。舅舅真是好胸怀,我的眼界还不够。上次你说你哥给你捎来信,说陈兆先被收服了,听得我一身冷汗。我舅怎么想的,竟然只留下冯叔兄弟二人守卫。还好赌赢了,陈兆先的部队因为我舅的信任,都死心塌地效力,这次攻打集庆,也出了大力。若是没有陈埜先降而复叛那档子事,集庆早打下来了。”
你舅才不是赌命,他的身边有一批高手,穆华林也在,陈兆先要是轻举妄动,死的又不是朱元璋。这话沈书没说,纪逐鸢在信中只点了一句:部署万无一失。沈书便想到,纪逐鸢不负责朱元璋的守卫,唯一既负责守卫,又可能同他哥通消息的人,只有一个。
但如果这样,有些事情就很奇怪了。暗门内的两个奸细,一个去集庆行枢密院,另一个去太平府里还能躲得过暗门追踪的奸细,找的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穆华林。
纪逐鸢曾经断言,如果穆华林要给元人传递消息,他身为宿卫,许多事情就不再机密,前两次攻打集庆也不可能只折损一个郭天叙。而这一次,收服陈兆先,穆华林甚至是在保护朱元璋,还将消息透露给了纪逐鸢,让纪逐鸢有机会卖给陈兆先一个人情。
从这上面看,穆华林在帮纪逐鸢多得一个朋友,他有机会,却没有刺杀朱元璋。而若他出卖红巾军的部署给福寿,福寿便可以增援蒋山,不至于被突破薄弱口,以至于全军大溃,自己也战死。
沈书甚至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穆华林仿佛并不是在效力于蒙古皇帝。这隐约的念头刚冒出来,沈书就感到荒谬,旋即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你睡着了?”朱文忠问。
“还没有,头有点痛。”沈书是真的头痛,而且酒喝多了总觉得哪里想不通,脑子里跟塞了棉花似的。
“我帮你揉?”说着朱文忠便伸手过来。
“别,少爷,停!”沈书往外一闪,咚的一声滚到床下面去了。
朱文忠哈哈大笑起来,把沈书从地上扯上榻,给他盖好被子。
房间里静了一会,朱文忠实在憋得慌,朝沈书说:“你说,什么时候才轮到咱们上?”
“什么什么时候?”沈书已经闭上眼睛,酒意让他昏昏欲睡。
“就像我哥那样,上阵杀敌,带上我的兵,厮杀一身功名出来。舅舅待我和父亲都很好,请了最好的夫子和师傅教我,我得自己有真本事,追随舅舅打江山。让跟着我的弟兄们都能加官进爵,金银满钵,过好日子。”朱文忠停顿片刻,小声问,“沈书,你还在听吗?”
“……唔。”
“你可有什么心愿?”朱文忠解释道,“你救过我的命,我一定会待你好。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下属看待,而且你我有缘,同一年出生。我和爹四处流浪,曾有个僧人给我判过命,说我命里有一颗福星,会伴着我封侯拜相。”
“你就扯吧。”沈书失笑,“我才不信这些个,我也能算,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哎,你别不信。”朱文忠嘀咕道,“反正你跟我有缘,哥罩着你。”
沈书敷衍地嗯了两声。酒劲散在四肢百骸中,让人的身体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你对我够好的了。”朱文忠也长大了,沈书印象最深的就是当初香红有意,朱文忠看出他不想成亲,不动声色就给挡了回去。而他最初认识的“保儿”,还是一个受不得激,冲动强出头的少年人。
在这样的动荡岁月里,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比父亲的年代要快,统帅全军的朱元璋才二十七岁,赫赫有名的徐达将军不过二十四。这在父亲那会,简直不敢想。只有身处乱世,才不问家世问本事,每个年轻人都心怀壮志,想奔一个好的前程。也只有现在,才有如此难得的机遇,能够一步登天。
“哪儿够啊,你救过我的命,怎么报答也不够。”朱文忠还低声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低,沈书没听清。
翌日晨起,沈书刚收拾妥当,外头院子里便是一阵锣鼓喧天。
朱文忠从门外进来,看他一眼:“起来了?”
“怎么没叫我。”这时已快近日中,院子里阳光洒了一地,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沈书的心情也好起来,像是昨晚酒喝太多,没觉得太欢喜,今日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
“今天不上课,报信的人来了,杀猪杀羊治席庆功,要热闹到半夜。你找个地方吃就是,王巍清也来,还有平日里一起听课的些,都要来,你也认识,找他们坐一起说话吃东西。多的是好吃的。”朱文忠走下台阶,迎上朝他走来已在姓李的一名文士。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都元帅府的院子里,报喜的人早已在等。
马秀英衣着隆重,端坐在堂,听完报讯,叫香红给报信人一个沉甸甸的封儿。接着便是各将领的家眷,依次拜会马秀英。正堂里道贺毕了,在都元帅府的庵堂内,敬告诸天神佛。
朱文忠要帮忙招呼来往的留守将领及留在和州的一些重要家眷,沈书索性溜到一边,想回房间拿了书盒子就先回家。家里人也许还不知道这消息,横竖这边不用他招呼。集庆攻了下来,不日间肯定得过去,而沈书也急着想赶过去同纪逐鸢团圆。
才把纸笔装好,沈书听到有动静,院子里吵,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沈书回头一看。
竟然是香红在门口站着,她今日穿得格外喜庆,淡红色的裙裳衬得她粉面如花,手上还提着个食盒。
沈书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已经看到了,总不能赶人。
“沈公子要走?”香红额上出了汗,晕开些许雪白的粉痕。
“啊,家里还不知道打了大胜仗,我回去给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沈书奇怪道,“你不是随在夫人身边?怎么得空过来?”
“夫人叫奴给公子攒了个食盒,奴拣着公子爱吃的几样菜,配了温酒,正好用。公子不妨吃了再走。”香红双手提起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把菜一样一样从格子里取出。确有一只青釉酒瓶,杯子一双。
“酒我就不喝了,昨晚喝太多,才睡过了头。”沈书看香红取出来一双碗筷,委婉地说,“你要是外头有事,去张罗你的,省得夫人找不着你着急。”
“不妨事,夫人让奴伺候沈公子吃完再去。”
沈书本来已经拿起筷子,突然手一顿。马秀英虽然有意成全,但她是何等知情识趣的人,断不会强人所难。沈书当即心下就明白了,这一桌子菜都是香红自己的心意。
“香红。”沈书把筷子放下。
香红却已捧起了杯子,笑吟吟地朝沈书敬酒。
一杯酒喝罢,沈书一手拦住香红为他布菜的筷子,认真地看着她说:“香红姑娘,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香红温顺地放下筷子。
“奴也有一件事想同公子讲,可否让奴先说?”
“我先说吧。”沈书断然拒绝。
香红一愣。
沈书又道:“姑娘或许不知,曾有人为我看过手相。”沈书把手心对香红一亮,俊秀的脸上带着歉然的笑意,“绝不是蒙人,我是个断子绝孙的命,这辈子命里就没有儿女。我想过了,既然没有儿女,又何必成亲,若是有一日,我先于妻子死去,她又能依靠什么人呢?”沈书大大方方地起身,重新打开书盒子,取出笔墨,用墨汁把手涂黑,印在一张纸上。
“承蒙香红姑娘对我多有照顾,今日只你我二人,再无第三人知道。”沈书递出拓下他的掌纹的那张纸,大大方方地说,“这是我的命数,除了姑娘,再也无人知道了。”
香红迟疑半晌,接过那张纸,秀眉微蹙,咬住嘴唇,良久才松开,唇瓣已印了齿痕。
“奴有一个问题。”香红脸色绯红。
沈书道:“我有意中人,但老天爷给我这样的命数,那位意中人,也做不成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