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纪逐鸢闻声回头。
沈书从容撕下面前本子上的第一页纸,揣进怀中,朝纪逐鸢点了一下头。
“这么热闹?”穆华林以手指将袖中物推回去,走过来,伸手给沈书。
沈书略看了一眼,替他系好腕上的皮甲。
穆华林勾过凳子来,便在沈书的跟前坐下了,康里布达将凳子向后面退半步,让出些许空间。
“师父怎么来了?”沈书分出一只干净杯子,手指勾过水壶,冲洗干净,给穆华林倒了杯茶。
穆华林喝着茶,扫了一眼桌面上,吃的东西已都凉了,羊油凝在碗口边,像结了一圈霜花。
“来看看你们兄弟俩。”穆华林转向康里布达,“大都事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康里布达脸色一变,一时不知穆华林话中所指,加上才说了穆华林一堆坏话,颇为心虚,竟不能及时作答。
“哈麻已死,康里布达暂时无处可去,便找我来了。我留他在集庆歇息一阵,再做打算。”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我哥也同意。”
“给钱就行。”纪逐鸢道。
“……”康里布达一哂,也许穆华林刚到门外,什么也没听见,自己这么僵硬,反而欲盖弥彰。康里布达勉强放松下来,问纪逐鸢收多少。tehu.org 火鸡小说网
这时,穆华林的眼睛从茶杯上方看过来,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脱脱已死,这么大一票买卖泡汤,那方宝玺也未落入你手,你已经山穷水尽。南下的川资怕不够,又不愿意找你姐姐,就来找我这两个徒弟做冤大头,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沈书飞快看了纪逐鸢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领会到,穆华林果然在门外听了许久。
更让沈书意外的是,他一直认为康里布达也许打不过穆华林,差距却不会太大。现在看来,这个判断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南下去杀脱脱?”康里布达声音发干。
沈书坐在康里布达与穆华林二人中间,明显感到康里布达同穆华林对上,不像平日跟自己说话自在。他对穆华林似存着一些防备。
“原本不知。”穆华林道。
那就是刚刚听到的。沈书心想。
然而,穆华林就像是察觉到沈书的想法,淡淡看一眼沈书,朝康里布达说,“你伤重时,曾说了些梦话。提到的一个名字,也算我的故交。”
沈书微微张大了眼睛,这事穆华林从未提起过。康里布达既然靠刀口舔血为生,当初被人刑讯逼供,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也不曾招供,这样的人会在梦里吐露真言?
等等,康里布达从未透露过对他用刑的人究竟是谁,他到滁州投奔自己,才碰上面就晕了过去。那时沈书、纪逐鸢、李恕,甚至穆华林,都在他的身上见到与银币上图徽一致的狼头。穆华林猜测那是某个组织的记号,后来康里布达证实了银币确实与胡坊相关,却一次也没有透露过,当初是谁抓走他,又是谁把他伤得那么重?康里布达伤愈之后,竟一次也没有向人寻仇。
“我从不说梦话。”康里布达冷道。
穆华林看他片刻,笑了起来:“你不相信我有办法让你说出梦话来?现在就试一试?”
康里布达心生戒备,将凳子又往后一挪,伏到桌边,埋头剥花生吃,没吃两颗,就要告辞。
“也图娜得知你来了集庆,正在她的住处等你。”
康里布达脚步一顿,不服气地回头看了一眼穆华林,没说什么就走了。
等到康里布达走远之后,穆华林转过脸来,仔仔细细端详沈书一番,说:“站起身来,给我看看。”
没见到穆华林之前,听旁人对他的诸多描述,在沈书的心里,穆华林时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时而是佩刀行走于内廷的蒙古怯薛,时而是隐藏在暗处伺机要咬断猎物咽喉的“狼王”。然而此刻,当穆华林实实在在就在沈书面前,他说话的语气同沈书记忆中并无不同,仍暗含威严却又带着未经掩饰的关切。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长高了一些。”穆华林满意地点头,示意沈书坐下。
“师父。”沈书一开口,心情变得无比复杂。
“你们对我有诸多疑问,我也有一些事要同你们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穆华林起身。
沈书便在前面引路,朝纪逐鸢打眼色,纪逐鸢领会地去外院找小厮来撤去院子里的杯盘,重新煮茶来。
“我已吩咐郑四在城里找住处,过几日就搬过去。住在元帅府里总有不便。”这里院落虽然偏僻,沈书专门留意过一番,隔音不大好,窗户正对着另外一间院落,那面住的是一些负责洒扫浆洗的仆婢。终归比不上在自己家里放得开,颇多顾忌。
“乔迁日治一桌酒,请你的朋友们都过去贺一番。”穆华林不等纪逐鸢回来,直接便问沈书,“你们到集庆以后,穆玄苍可还同你保持联络?”
“没有。”果然穆华林一直在留意穆玄苍,这么看来,穆玄苍的说辞确有几分可信。
穆华林沉吟片刻,他没有看沈书,而是漫不经心地打量沈书所住的屋子,地上堆满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箱子,大半没有上锁。穆华林打开其中一口箱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书。
“当真爱读书。”穆华林作出闲谈的样子,换了一把椅子坐下,随口道,“你哥同我打听穆玄苍,我让他自己去问你。他问你了没有?”
沈书露出疑惑的神色。继而沈书心里一慌:他这个表情不就告诉了穆华林,纪逐鸢没有提起过吗?穆华林从不说多余的话,有此一问,必然是因为纪逐鸢曾经说过要来问自己,或是穆华林曾让他来问自己。
“看来他是不好意思了。”穆华林微笑道。
好险。沈书顺着穆华林的意思,作出茫然的神色,说:“他不好意思什么?”
穆华林含笑看沈书,笑容中另有一番促狭的意味。
沈书不觉有点脸红,心里头也有点发虚,暗自揣测是不是纪逐鸢把两人在一块了的事告诉穆华林了。告诉旁人也就算了,沈书把穆华林当长辈,要是纪逐鸢真告诉了穆华林,穆华林又是蒙古人,向来是不待见这等事情……
“他讨厌穆玄苍在你面前油嘴滑舌,向我打听穆玄苍的来历,许是觉得丢脸,没有同你讲。”穆华林说,“我不清楚你跟你哥说过多少关于穆玄苍的事情,轻易我也不好同他多说。不过,江湖中事,你和你哥尽量少沾惹。这些人杀人往往不需要什么特定的缘由,你和你哥都打不过,少掺和进去。”
“保命要紧。”沈书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穆华林嘴角弯翘。
沈书有点怕同穆华林直视,略微避开穆华林的视线,下意识朝门边看了一眼,心里抱怨纪逐鸢怎么还没回来。
“沈书。”
沈书硬着头皮转过脸去,挂了一脸微笑,“师父。”
“你还记得那时你哥替你挨了五十军棍,你才下定决心要去给朱文忠做伴读。”
这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沈书有些不好意思。回想起来,当时他的想法十分稚嫩,不想在战场上拖累纪逐鸢罢了,跟着朱文忠一大半都是因为想让纪逐鸢安心。
“他那顿棍子,一半是替你挨的。”
沈书心里一动。他知道纪逐鸢会替他受过是一回事,由别人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况且纪逐鸢向来是只做不说的脾气。
穆华林的声音仍在说:“他说对你有教导爱护之责,要是别人要打你,他只好送上去挨打了。”穆华林停顿片刻,眼角余光朝门边一瞥,收回视线,说,“一旦你卷入危险,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危险,或者说,如若你将自己置于险境,你哥只会更加危险。”
“同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穆华林指点了一下脑袋,“他只会挡在你前面。”
“我知道。”
“你是个聪明的少年。”穆华林道,“你父亲将你教导得很好,有远见,学东西也快,看问题一眼便能抓到要害。但是你年纪小,过剩的好奇心对你没有好处。越是在局面混乱的时候,越应该做好手里的每一件小事。如果你什么都想做好,往往结果是什么都做不好。”
沈书听见脚步声,纪逐鸢拿了茶来,各自倒上之后,他挨在沈书旁边坐下来,望向穆华林。
“师父给沈书开小灶,不叫上我?”
“你听不懂。”
纪逐鸢:“……”
沈书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时,他作出了某个决定,开口道:“师父,穆玄苍告诉我,兀颜术不是他杀的。”
穆华林徐徐放下茶杯,嗓音略有沙哑:“你信他?”
“没有证据的事,我谁也不信。况且这事与我无甚干系,穆玄苍是个奸猾之辈,去年腊月里,我经手了几笔元帅府的采买。和州大商户卫家换了新的家主,年纪不比我大多少,交友甚广,出手阔绰,替我风风光光办了一次生辰会。穆玄苍特地挑那日来找我,送了一封写有康里布达行踪的密函过来。当时我便觉得很奇怪,穆玄苍每次找我,都十分隐秘,一般趁夜来家里。总觉得事情有古怪,那天夜里,我的书房就遭了贼。”沈书说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接着说,“东西一样没少,只是被人翻查过信件。”
“你认为是穆玄苍的人干的?”穆华林问。
纪逐鸢神色里有一些疑惑,眉头皱着。
“事有反常必有妖,谁干的我还没查出来。不过仅这一次,想来有人要找什么东西,却没找到,便不再来了。”沈书顺势问穆华林,“师父,你说我用不用多请几个人看家护院?”
“要是与穆玄苍有关,你就是在家里养二十个打手也不顶用。”
“那怎么办?这次是没丢东西,要是他们偷我的钱呢?穆玄苍天天催我替他找什么宝藏,怕不是暗门养不起人要垮了吧……”
纪逐鸢听出了苗头,一手扶额。藏在手掌中的神色惨不忍睹,沈书也是胆儿肥,敢在穆华林的面前充二愣子。
“不要理他就是。我在集庆,他不敢来。”穆华林似笑非笑地注视沈书,“你们送朱元璋的夫人回和州那日,我在穆玄苍的酒里下毒,险些药死他。借给他一百个胆子,现在也不敢来我跟前招摇。只要为师在,不必怕这小子。”
纪逐鸢放下手,皱着眉头说:“那日我问起,师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书适时补上一句:“问什么?”
“你连暗门都不大知道,我跟你说得着吗?”穆华林反问纪逐鸢,朝沈书解释,“你哥跟我打听穆玄苍,那时我没有告诉他我打算毒死穆玄苍。”
沈书低声纠正道:“是已经毒了,没死。”
“嗯。”穆华林说,“你记得兀颜术?”
沈书点了点头,心跳不觉加快,回忆着说:“渡江那日,你跟我提过这个人,说他会负责送来康里布达的消息,结果来的却是穆玄苍。”
“穆玄苍杀了兀颜术。兀颜术是我的旧友,替我办过不少事情。那日你们走后,我本想替兀颜术报仇,在穆玄苍的酒里下了毒。他正要喝下时,突然说兀颜术给我留了一封信。我当即打飞了他手中的杯子,想让他把话说完。孰料那厮只是耍了个诈,趁机溜走。”穆华林道,“他现在已经是暗门门主,错过他孤身前来太平的时机,再要抓住他就难了。”
沈书有话想问。
穆华林做了个手势,说:“他在骗你,想要挑拨我们的师徒关系。”不待沈书发问,穆华林接着说,“沈书、逐鸢,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都要听好。”
沈书坐直身体。
纪逐鸢放下茶杯,转过去看穆华林的同时,握住了沈书的手。
穆华林神色凝重,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近乎匆促地说:“我不想让你二人牵扯过多,但既然康里布达已说破一些,要是只字不提,反令你二人心生疑窦。”
来了。沈书反握紧纪逐鸢的手。
“皇帝下旨解除脱脱的兵权,诏书发出五日后,那天夜里,皇帝急命我携密诏出京。他担心脱脱手握重兵会不听任免擅自行动,我所带的密诏便是治罪脱脱违抗圣令,将其就地处死,由我暂代脱脱在军中的一切指挥权,主持在江淮一代的作战。剿灭反贼张士诚后,朝廷会派遣新的官员率领这支军队。纵然我快马加鞭,赶到高邮城外时,得知脱脱已经奉旨将大军遣散,高邮得以解围。早在去年九月,我便派人与张士诚的手下联络,想要说降于他。后来高邮被围,派去城中的人与我失去了联系。于是我一面送了信回京向皇帝禀告,一面决定混进高邮城。”
“所以师父确实是去说降的。”沈书喃喃道。
穆华林眸光一闪。
纪逐鸢捏了一下沈书的手。
沈书头皮一麻。他不经意间说出这句话来,穆华林当即便会知道,自己确实在怀疑他过去所作所为所说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错,但我一直没有收到复信。”穆华林道,“由于陛下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我只好先联络手下人等,收集各个阵营的情报。”他的话戛然而止,少顷,穆华林深吸一口气,笑容里有些无奈,“我遇上你们兄弟时,脱脱已经获罪,你们也打算要投靠张士诚。事涉朝廷,不便说与你们听。但若不从我嘴里说出来,你们心里始终会有疑问,尤其是康里布达和穆玄苍这些人同沈书结交,他们说得越多,你们心里的疑惑越深。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所要做的事,绝不会对江南百姓有所不利。我可以以我的姓氏和家族起誓。”
“可你为什么要取信于我?”沈书忍不住发问,这个问题已经让他纠结了一段时间,“无论我们怎么想,你要做的事情,从不会因我和我哥的想法而改变。师父,你与我都知道,有朝一日你要回大都,我们便会分属两个阵营。”
“我需要你们帮我。”穆华林道,“如果战火熄灭,大元一统,我们未必要以剑相向。”
沈书呼吸一窒。
“师父拿我们做这么久的靶子,现在才来说要我兄弟二人帮忙,我们也来不及脱身了。如此看来,似乎没什么诚意,我们也没有机会拒绝。”纪逐鸢握紧沈书的手,突然开口。
穆华林显得有些意外。
连沈书也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纪逐鸢。
“从头至尾,你都没有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有事说事,但只此一桩,就算报答你救我们离开高邮。我们与你不一样,生来便不同,你是权贵,我们是草民。蒙古人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的时候,我们与你还不认识。我与沈书不同,不懂谈什么大道理。在高邮城外,你救过沈书,在高邮城中,你也救过我们二人,你要我们做事,便说事,做完了就了结。沈书与你也不同,他是真的把你当做师父,为了你的事情吃不好睡不好。”纪逐鸢冷静地注视穆华林,“从你散播出消息,你已有传承之人起,我们兄弟二人,就成了你棋盘上的棋子。你说不希望我们卷入江湖是非,让沈书少问,无非是希望他乖乖做一个听话,不要多问为什么的孩子。”
沈书越听越心惊,只顾看纪逐鸢,神色愣怔。
“你所起的汉人名字,是化用你祖上英雄之名,当日帖木儿让你用木华黎的名义起誓。你用蒙古语发了誓,确实践行了诺言,想来心中仍有所敬畏。既然你肯以家族之名起誓不会有害于江南百姓。这我也信你,不会玷污木华黎的英名。”
“还得多谢……”穆华林终于缓过神来。
“要做什么,你且说。我们不问就里,你也不要再给沈书带来多余的麻烦。我等这般小角色,总不会对天下大局起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你也犯不着来杀我们俩。”
“你倒是见识明白。”穆华林松了口气。
“但你也不要乱猜测了,沈书待你一片诚心。你们的佛法不是信修来生么?你一身杀戮,错杀无数,少造一点杀孽,下辈子也少辛苦一点。”
沈书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捂住纪逐鸢的嘴。
然而纪逐鸢却像是压根不怕穆华林会动手,始终昂首挺胸地同他谈条件。
“有两件事。”说到这里,穆华林脸色已显现出疲惫感,他的手指抻开眉间的褶皱,表情缓和下来,坦然道,“第一,想办法弄清传国玉玺的下落,方才我在外面听到你们谈话,东西恐怕还在云南;第二,若有江湖人主动联络沈书,他们找你们谈了什么,须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纪逐鸢等待了一会,问穆华林:“就这些?”
“就这些。”穆华林说,“无需太久,我回大都后。”他凹陷的眼睛目光深邃,落到沈书的脸上,“咱们就算两清,那时我还会拿出够你兄弟一辈子吃穿不尽的黄金作为酬谢。”
沈书下意识要推辞,纪逐鸢却使劲捏了一下他的手。
“莫要再……”穆华林已要走,脚步一顿,突然旋身回来叮嘱了半句。
“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能管得住他。”纪逐鸢头也不抬,在沈书要起身时抓住他的手没让他起来,遥遥一句,“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