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香甜的芝麻糊,沈书浑身温暖起来,脑子也活络了。他往窗外看。
纪逐鸢嘴里把炸鱼儿咬得嘎巴脆,右手中小鱼儿脑袋被按在辣椒碟里,从脖子折断了。
“……”恰好沈书回头,看见纪逐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的古怪神色,面上才有了笑容,他心里仍因为玿林的事情有一些沉甸甸的感觉,很快面无表情地说,“要不然我再问师父弄点药粉来。”
“他是朱元璋的宿卫,也要随行,我随时找他拿就是。”纪逐鸢舔了一圈嘴唇,“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待家里?”
沈书被他说得脸有点发红,嘀咕道:“不是,总觉得忘了什么。”
“我那里什么也不缺,我保证,平安无事地回来。”纪逐鸢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舒服了,舌尖顶在上门牙里啧了一声,“我吩咐了郑四在城里给许达父子找一处宅院,不必大,两个人住,一个小院子就行。”
“就住家里不行?”
“我不放心,他是个顺杆儿爬的性子,谁都不在,连李恕也跑了,还是让他出去住。”想了想,纪逐鸢又说,“你担心他老爹,往他那里送点吃的用的也一样。”
“嗯。”沈书答应了。
“我一直在想,不然你去都元帅府里住,李恕一走,住他腾出来的房间不正好?朱文忠也能照应你。”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沈书觉得纪逐鸢也是奇了怪,以前老是吃朱文忠的干醋,现在又没事了似的。
“一大家子人都在这里等我差遣,主人家反而住出去了,我是钱烧得慌还是怎么的?”沈书白他一眼。
纪逐鸢拿手刮了一下沈书的眉毛,笑道:“伺候你一个人能有多少活儿?不去就不去,不去好。”
沈书:“……”他朝桌子下面看了一眼,纪逐鸢的脚在他小腿上蹭,沈书瞪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毫无收敛的意思,突然说:“六月了。”
“嗯,六月。”
“待会儿带你去骑马吧。”纪逐鸢也是突发奇想,沈书死活不愿意去,这些日子里总是下雨,这会虽然已经没下了,也停不了多久,路面也没干。结果纪逐鸢二话不说,提起沈书的后领,一把把人横抱起来。
沈书吓得叫了一声,他如今长了个子,突然身体一轻,吓得心脏狂跳不已。
纪逐鸢抱着沈书出卧房,大声喊了几声“林浩”,让他牵马去西侧门上等着。
沈书看见许达在走廊尽头探头探脑的,晏归符也推开了窗户,靠在窗上看他俩。沈书把头扎在纪逐鸢的肩前,窘迫难当地推纪逐鸢,纪逐鸢手臂一松,沈书一声大叫。
纪逐鸢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便从他的胸膛里传出,如同雷声一样,击打在沈书的耳膜上。
“你真的是……”沈书气得嘴瓢,纪逐鸢抱着他大步出门,直接把人抱上马,翻身坐在他身后。
“我没说要去!”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鞭响,马儿如箭一般飞纵而出,沈书控制不住身体往后倒,后背紧贴在纪逐鸢结实的胸膛上,纪逐鸢像是很高兴,控马的速度快如闪电。
激烈的风直往嘴里灌,沈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紧紧抱着马脖子,任凭纪逐鸢带着他在长街上瞎跑。
不到半个时辰,天上下雨,劈头盖脸浇了两兄弟满身,饶是纪逐鸢快马加鞭往家跑,却也足足又跑了小半个时辰。
沈书一边往里走一边狠狠打喷嚏,简直想把纪逐鸢揍一顿,幸而天气不凉。才一进门,郑四便扯着嗓门迎上来:“这、这怎么弄的,郑武、周清,拿厚毯子来,陆约,去大少爷房里生个火盆,来个人,厨房烧水给少爷们洗澡。”
沈书喷嚏打得上不来气儿说不出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小厮们拥进房内,郑武站在他身后擦头,对面周清在纪逐鸢的背后要给他擦,纪逐鸢一把自己把毛毯子扯了过来,打发了屋子里的几个人。
就要到六月,火盆一生,屋子里闷得人汗水跟着脖子流,身上衣服拧得出水来。沈书心想,不是,本来就已经能拧得出水了,顶着大雨又在街上跑了小半个时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平日里放晴街上也不大有人,下雨的时候更没人开铺子了。总之就是一个字:惨。
“高兴了?”沈书悻悻然地说。
纪逐鸢嘴角弯着,竟然心情不错。
明天一早纪逐鸢就要跟着军队杀过江去,看样子又要顶着大风大雨作战,这节骨眼上要是着了凉,有的是罪受。沈书心里生气,偏拿他哥没办法,认命地起去给他擦头,又找出干衣服来,让纪逐鸢换了。
沈书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也生怕着凉,这光景下,谁也不想生病。
纪逐鸢早已经扎好了袍子,站在沈书身后,看着他换了一件文士袍,低头扎布带,他走过去,一手伸进沈书的领子里,把他湿透的头发以手掌从颈窝里分出来,柔黑的长发耷在沈书的背上,他一只耳朵通红,一只耳朵又洁白如玉。
“没发烧?”纪逐鸢问话时,随心所想地捏了一下沈书红得像要滴血的那只耳朵,喃喃道,“有点烫,沈书。”他叫了一声沈书的名字,拿住沈书的肩,令他转过身来,低头以额头碰了碰沈书的额。
“没发烧。”沈书拍了拍新换的袍子,瞪住纪逐鸢,“我说不出去非要出去,这下好了,两只落汤鸡,你要是着凉怎么办?明天一早就得出征,大白天还得洗澡,哪儿高兴了啊?高兴吗?”
看着沈书气得七窍生烟的样,纪逐鸢突然笑了。
“还笑!”沈书怒道,张了张嘴,正有一肚子话要骂,纪逐鸢突然低头凑了过来,一双薄唇阻绝了沈书的喋喋不休。
雨声似乎停了,倏然间地面的水流汇入檐下沟槽,躲雨的燕子一声也不叫了,廊下的小厮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打闹,风不再吹动竹叶。ぷ99.
沈书分神想看一眼火盆是不是还燃着,倏然纪逐鸢一根手指贴在他的侧脸上,继而拈住他的下巴,令他抬头。沈书忙不迭想闭眼,纪逐鸢毫不闪躲的眼神却像是遥远神秘的星辰,吸引着他无法移开双眸。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那一个瞬间沈书只觉得手脚完全无法动弹了,明明纪逐鸢没有抓着他,一身血液沸腾燃烧,他喘不过气来,有些头晕目眩。
纪逐鸢一把勾住沈书的腰,将他放倒在榻上,食指勾弄了两下沈书的下巴,笑吟吟地说:“礼尚往来,我也不能吃亏。”
沈书当即做贼似的翻身起来,同手同脚地冲到门口,丢下一句:“我去看洗澡水。”摔上门,砰地一声。
孙俭在廊下站着与周敦说话,两人看见沈书,点头道:“少爷。”
少爷满脸通红地像个炮仗火星子,一蹿三丈地跑远了。跑到厨房外面,沈书才镇定下来,猛地吞咽,食指碰了碰嘴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沈书的上门牙咬住了下嘴唇,继而一双唇抿进口中,呼吸滚烫地站在原地,忘了跑这儿来干嘛了。
厨房里冒出来周戌五的脑袋,奇怪地看了一眼沈书,说:“水还没开,还得等等。少爷您哪儿不舒服?用不用去请个郎中来,淋了雨怕是着凉了。”周戌五的手指在左右脸上刮擦了两下。
沈书当即明白过来,又一溜烟儿跑回自己房间里,对着镜子看了看。只见自己满脸满脖子都跟烧熟的大虾一样红,喉头轻轻一动,坐到桌边去,手抖,碰得一盘子的杯子叮叮当当的响。
所以纪逐鸢跟他说晏归符的事儿,是在点他吗?沈书倒了两次没倒出茶来,提起茶壶晃动了几下,空的。他有日子不在自己房间睡觉了,当然是空的。
外面有人敲门,沈书眼神剧烈一颤,屁股从凳子上弹开,局促不安地在门后站着,听见纪逐鸢在外面问谁先洗。
沈书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恰好对上纪逐鸢低头盯着门缝的视线。
“……”沈书拉开门,“你先洗,我待会洗。”
“要不然一起洗?”纪逐鸢道。
“不,你先。”
纪逐鸢没有坚持,等他走了,沈书才敢溜回纪逐鸢的房间里,把掉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铺在坐榻上。窗台上都是雨水,沈书拿了块擦桌子的布,把窗台擦干,搭凳子爬上去关上窗。
之后便无事可做了,沈书滑下来,坐在榻上,盘起一条腿,一时间想起了许多事情。从纪逐鸢被他爹拎进自己家的院子,到他们离开滨海的夜晚,以前吃不饱的时候沈书总是生病,那些日子里几乎都是纪逐鸢抱着他四处奔波,他哥脸上老是挂着伤,身上也没有一块好肉。
他瞒着纪逐鸢托朱文忠的人情去平金坊查银币的线索,回来因为心虚,找了许多话跟纪逐鸢说,说要去给朱文忠做伴读。那一天沈书说了很多,纪逐鸢却仿佛嫌他话多,把他的嘴直接捏住了。就像今天一样,纪逐鸢先是额头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然后……
沈书想得脸色又有一些发红。
然后纪逐鸢没有像今天这样亲他,而是亲昵地用鼻子碰自己的鼻子,还对自己说了一句:“你快长大。”
为什么纪逐鸢总是用前额碰自己的额,用鼻子碰自己的鼻子?两人总是同榻而眠,纪逐鸢总是说以前他也是这么对沈书的,沈书现在安安静静地坐着想,发现不是这样。小的时候纪逐鸢也常抱他,逗他,把他按在地上打闹。但他以前从不用鼻梁碰沈书的鼻子,更不会有意无意地看他的嘴唇。
沈书一时间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纪逐鸢总是会用手脚碰碰他。想起纪逐鸢认真看自己时的眼神,他好像藏着一个不敢说出口的秘密。沈书觉得有一丝欣喜,可细细想来,又觉出了一些难过。纪逐鸢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书迟钝地想:难道他哥真的想跟他过日子,把他当媳妇疼吗?
木屐在走廊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纪逐鸢洗完了澡,披散头发站在门外,一手按在门框上,说话带着慵懒,却没有半点不安。
“去洗。”
沈书:“……哦。”他手忙脚乱地出去了,经过纪逐鸢身边时还在想,纪逐鸢会不会伸手来拉住他,或者再亲他一次什么的……没等沈书想完,纪逐鸢已经进房间里去整理床榻了。
“……”沈书已经完全凌乱了,左脚踩右脚,险些摔到花园里去。
“少爷当心。”小厮扶了他一把。
沈书洗完澡,踌躇半晌,决定如果纪逐鸢坦诚地跟他谈谈,他们两个一起过日子……沈书又有些迷茫了,他跟纪逐鸢不一直在过日子吗?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一个桶里洗澡……
要是纪逐鸢好好跟他说,他就问一问以后如果纪逐鸢成家怎么办,成家之后无论怎样纪逐鸢肯定得照顾他的妻子和孩子,那时候自己要成亲吗?成亲以后两家人要住在一起吗?还是可以住在一起,他们之间关系这么好,哪怕以后家里热闹了,女人们……一想到女人沈书脑壳都大了,长这么大他统共也没接触过几个女人,她们能好好相处吗?
可是纪逐鸢为什么要亲他呢?沈书站在廊下,叹了口气,要不然去问问晏归符,也许早该问问晏归符,前几天沈书就没想通为什么自己会控制不住亲了纪逐鸢的嘴,不想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晏归符“噗”的一声天女散花,茶水险些喷了沈书一脸,连忙道歉,又问沈书身上可有溅到茶水。
“没事没事。”沈书已有点后悔来了,“应该是那天我很担心他,怕我哥有什么三长两短,一时太激动……他平日里就老逗着我玩,他说了是礼尚往来,没什么好多想的……”
“你那日为什么会……”晏归符手指碰了碰嘴唇,做了个亲嘴的手势,没有说出来,以免沈书不好意思。
沈书脸色微红地垂着眼,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就是想那么做。”
“也许你哥跟你一样。”
“啊?”沈书看了一眼晏归符,听见他说,“你是逗你哥玩的吗?”
沈书摇头。
“那他就不是逗你玩。”晏归符耐着性子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去亲近他,只是想这么做。”
沈书反应极快,明白过来,纪逐鸢不是逗自己,而是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便做了。再一想到方才纪逐鸢来叫他,表现得跟平日里都一样,显然他没有困惑于方才亲了沈书,只是把这当成极寻常的一件事。
沈书说不得有些失落,谢了晏归符便回房去了,一整个下午都蔫蔫儿的,不想读书,纪逐鸢在收拾他的兵器和棉甲,起先沈书还帮忙收拾,后来什么都没劲,不想跟纪逐鸢说话,躺了会,时不时看纪逐鸢一眼。
纪逐鸢问他怎么。
他又说没什么,继续倒下去睡。
纪逐鸢一脸莫名其妙,沈书心里烦得很,盼望纪逐鸢能再跟他说点什么,把他正在烦心的事情说透,偏偏纪逐鸢什么也不说。吃晚饭的时候两兄弟就不说话了,晏归符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也不说话。
晚上睡到一个榻上,沈书别扭地离纪逐鸢一巴掌远,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纪逐鸢说话,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纪逐鸢小心地侧过头来看了看,良久,掀开被子把沈书也盖着,朝沈书身边挪过来,把沈书的被子掀开一个角。
沈书自然而然便抱了上来。
睡到半夜,沈书醒来,发现自己挂在纪逐鸢身上,手脚顿时全都僵硬起来,偏偏纪逐鸢还把手搭在自己横在他肚子上的那条腿上。沈书心想:我是怎么做到的能睡成这样???
沈书一脸尴尬地强迫自己又睡了,才刚睡着,外面就有人来叫纪逐鸢走了,这一晚到这时候沈书才刚睡踏实,眼睛睁不开,只觉得额头被什么东西碰了碰,很快周遭又安静下来,黑暗正宜于安睡,他完全抵抗不住睡梦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