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归符分了一双筷子给纪逐鸢。
“倒也不必着急回去,总是告假也不便。”晏归符道。
纪逐鸢形容不出自己的感觉,每当一场大战告捷,吴祯往往不会拒绝他告假先回去。吴祯因为与吴良的兄弟关系不够亲密,在这方面多有通融。今日吴祯直截了当地拒绝他,恐怕是有别的安排,还是有什么事情要交给他去办?
“不过,论起来,常大将军确是一名英勇无匹的猛将。跟了他一段时日,你感觉如何?”纪逐鸢按下吴祯不提,夹起一片晶莹剔透沾着荆芥的鱼脍放入口中,冰凉滑润的口感旋即占领了每一寸味蕾。纪逐鸢微微眯起了眼睛,苦战过后,唯有美食能予人如此近乎灭顶的满足感,还有就是热炕头上抱老婆。老婆眼看着抱不成了,多吃点也是好的。
“常将军身先士卒,总是冲在前面,跟着他打仗最是痛快淋漓。”晏归符啜了口酒,“不少人批评他有勇无谋,其实不然,得看对阵的是何人。若是朝廷的正规军,固然讲究策略,同样是农民军,大家用起兵来都差不多,谁敢冲上去砍,砍得越多越快,就能抢占先机。”tehu.org 火鸡小说网
“也要看地形和兵力。”纪逐鸢道,“不过带兵的人,还是杀气重一些好,可以激励士气。若是大将军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骑兵不提,人数众多的步兵恐怕连转个身都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我还是喜欢以快打快,杀得越多,士气越旺,就越接近胜利。畏战拖延,没得把大家肚子都拖饿了,哪有力气杀敌。”
“正是。来,喝酒。”晏归符捧起酒杯。
“这也忒小了。”纪逐鸢直接提起酒壶,晏归符便一口喝干杯中酒,换酒壶与纪逐鸢对饮。
米饭难得,两人花了点碎银,吃了一顿饱饭,在青楼里席地而睡。窗外正在飘雨,天昏地暗的一片,青楼中相互搂抱的男女随处都是,有的行于廊下便急不可耐地撕扯起对方的衣袍。
才经一场激战后的常州,在张士诚治下的数月里,散发出慵懒淫|糜的风气。
一番小睡后,纪逐鸢满脸通红地从梦里醒来,梦中置放在榻头的木柜被撞得咚咚咚响个不停,而他睁眼后,才发觉那响声的源头乃是有人在外拍门。
晏归符也醒了。
纪逐鸢赤着被汗水浸得发亮的大片胸膛过去开门,他随手将武袍一扎,英气的双眉向上一扬,看到门外站着的人穿一身兵服。
“何事?”
“吴大人请二位将军速速回去,军中有人暴|动,请二位回营点六百人直接到中军帐外候命。”
晏归符已穿戴整齐,手上提着纪逐鸢的靴子,纪逐鸢站在门口蹬上革靴,立刻同晏归符回营地去点兵。
路上纪逐鸢向小兵询问情况。
小兵说伤兵营有人造反,大家都不敢直接冲上去。
“那些人割破自己的手臂,把血涂在别人脸上鼻子上,还逼将领喝他们的血。有的甚至……”小兵浑身一颤,只觉可怕极了,“有的患了病的士兵,嘴对嘴朝别人嘴里吐口水,他们还放了两个俘兵营的人出来,那些人……那些人都染了病。”
“到底是俘兵跑出来了,还是我们的人造反?”纪逐鸢突然停下脚步。
“是、是我们有两个头目也染了时疫,他们带的那几百号人也,这就有几百个人被送去伤兵营养病。结果伤兵也全都染了病,上吐下泻,眼睛、他们的眼睛红得像地狱里冲出来的恶鬼,有的不那么严重,不愿意呆在伤兵营里,就打了出来,闹着要见徐大将军。”
“那些染了时疫的人就是呕吐、拉肚子,发热?还有什么?”纪逐鸢问。
“小的、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伤兵营里尸积如山,本是要把他们拦住,不让出来,结果那些被困在伤兵营里的,不太虚弱的人把尸体架在用于阻拦他们的杈子上,从尸堆上爬出来,还抢了一处马厩。”
“不能让他们离开营地。”纪逐鸢道。
“大将军也是这么说,一旦这些人离开军营,那、那整座常州城就完了。”
纪逐鸢看了一眼晏归符。
晏归符脸色苍白,他显得若有所思,连眼睛也微微发红。
“城外激战过后,尸体没有来得及处理,就连发大雨,两日前雨停的时候,派了几个队去收尸。”晏归符尽量冷静地说,“得把这个状况尽快报告给大将军。”
“你记得是哪几个队?”纪逐鸢问。
晏归符用力点了一下头,他右手紧紧攥着,手心传来刺破的微痛感。
那个男人坐在轮椅上,双腿确然是残废的,但看上去两条腿都还在。他的脸上戴了半块金色面具,从左半边脸的上部,一直遮盖到左边鼻子,本该坚硬的面具,服帖地与他挺拔的鼻梁依偎在一起。
他的眼睛是单眼皮,是汉人,皮肤微泛着蜂蜜一样柔润的浅淡黄色。
“主人,这就是穆华林的徒弟,沈书。”林凤朝男人说。
“他是纪逐鸢?”男人转向舒原的方向,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右手中指套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银戒指,镶嵌的宝石同这白银一样散发着雪白冰冷的光。
“纪逐鸢打仗去了,这是他带的随从。应该也是朱元璋阵营里的文官小吏。”林凤略低下了头,额头被汗水浸出一层亮光。
沈书看出来她很紧张,这紧张只有一个解释。看来她对眼前这个根本站不起来的男人有绝对的服从和敬畏。
“我是不是说过,没用的人不必带到我的跟前来。”
林凤脸色一白,诚惶诚恐地跪倒在男人的脚下,将脸顺从贴在他的靴子上。
沈书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竟然还有脚穿靴子。穆玄苍不是说这人是在至正十一年执行一桩大都的刺杀案时,死于一场爆炸,爆炸后还能完好无缺,倒也稀奇。
“你对我的脚很感兴趣?”男人问。
沈书道:“我对您的脸更感兴趣,但您不肯让我看个清楚,这一幕恰好发生在我面前,我很难不被林姑娘这番卑躬屈膝吸引注意,顺势看到了您的脚。或许您愿意摘下面具,让我真正认识一下您。”
男人薄如刀锋的嘴角弯起。
同沈书想象中不同,对方的笑并没有变态的意味,甚至连嘲讽的情绪都没有。不如说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无聊,无论是跪在他脚下的林凤、沈书的跟班,还是沈书。
沈书隐约猜到了。
绑架自己恐怕不是这个男人的主意,也许是林凤,也许是旁的隐在波澜之下,他看不见的人。
“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眼见未必为实?”男人向上抬了一下脚,他的靴子触碰到林凤的脸庞,林凤双手捧起他的脚。
“让他看看。”左司尉冷酷的声音说。
“主人!”林凤不情愿地压抑嗓音低叫了一声。
左司尉看了她一眼,道:“难道这种事反而要我亲自动手?你们不经我的同意,把穆华林的徒弟给我带来了。脱鞋子这等卑贱的事情,却要我自己来。”他的语气极其危险,他修长的手指捏起林凤的脸,那两根手指凹陷在她柔软的面颊里,令她无法控制地嘟出嘴唇。
她应该可以说话,但她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左司尉松手时,林凤软倒在他的腿上,过了一会,她才苍白着脸颊,以从水里刚捞出来的虚弱姿态,脱下了左司尉的靴子。
那不是真正的脚,是木头雕成的脚掌,脚踝也以木头连接,接在另外一截圆柱形的“小腿”上,可以想见,他还有木头的“膝盖”。
沈书猜不出他有没有木头的“大腿”。但他已经从这个男人的身上,闻到了不属于生命的气息。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对人连嘲讽都没有,他就像已经放弃了一切生的意趣,行走在太阳底下的,不过是里面没有筋骨血肉的一架木头壳子。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看明白了?”男人冷漠地问,“我是一个废人,你无须如此害怕。既已经来了,就跟上来。”
沈书只得跟在轮椅后面,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为左司尉推轮椅。
林凤擦拭了眼泪,沈书看她时,她并未看沈书,待沈书走过后,林凤才抬起眼睛,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一脸思索。
“这里不是我的家。”男人说,“你不必费心猜测了,我原本不知道他们会把你带来,我得知时,去抓你的人已经出发了,要追逐潜灭行踪的杀手极为困难。有时候你追到他们,你不想杀的人却已经死了。一件事一旦发生,若无力改变,我常常会选择放任它自流。”
沈书沉默地跟随在后面。眼前的人腿断了,看着也十分虚弱,如果挟他为人质呢?
“至于抓我做你的人质,要挟林凤放你走,也行不通。我这老仆,虽然又聋又哑,杀你这样的小子,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我虽然腿走不动了,但我的手指,我的牙齿,甚至我的假腿,都可以杀人。”
沈书:“……”
“穆华林不知道我抓了他的徒弟,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所以这件事你无须告诉他。”轮椅停下,掉转方向,那男人恰好坐在从屋檐下漏入的一束阳光里,没有被面具遮盖的那只眼睛,折射出金黄色的光。
“如果我活着还有一个愿望,也许你确实能帮我完成。”那人的目光在沈书身上停留了许久。
久到让沈书觉得不舒服,他也不敢贸然开口,沈书清楚地知道这个在暗门专司暗杀的左司尉,相当危险。
“不够。”最后,男人一哂,摇头,扶额,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心中有疑问。少顷,左司尉说:“我听说你效力于朱元璋?”
“我很少见到他,在给他的外甥做伴读。”沈书道。
“你为朱家掌管一间铸造局,专研火器?”男人又道,“你需要弄来大量铜石和焰硝、硫黄,作为原料,好让朱元璋的军队在装备上不输给官军。”
“张士诚也在做。别人我不知道,但既然张士诚能想到,直接在北线与官军主力对阵的刘福通不会想不到,还有徐寿辉、方国珍等人,火器杀伤力巨大,比起长兵和弓箭,可取人性命于数百步外,若是用炮,更可决胜于数里之外。唯有传说中的神臂弓在射程上可与之相匹,只是前宋的神兵,已经无缘得见,更遑论复制。”
“他选中的是朱元璋?”男人喃喃低语。
沈书没能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
“我手里有两处私矿,原是作铸私钱所用,极为隐蔽,从未被官府发现。只是地处偏僻,林凤可以带你去,需要你派人去接管,由暗转明,自行开采。我不知你一年需用多少铜,先用着。”
沈书倏然惊了。这男人谈论铜矿的语气就像是待会请你吃碗面似的,无事献殷勤,必会在将来索取巨额的报酬。
“多谢前辈好意,若非被人绑到这里,我应该已经同人在吃酒商讨矿场的招工和架设了。”
“卫家那小子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他找到的那处,与我要送你的这两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也罢,你先去和阳,我会派林凤去找你。只要看过那两处矿场,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男人道。
沈书失笑。
“你回去后,给穆玄苍转达一句话,让他不必再盯着我。”
沈书笑不出来了。
“那些人多是我亲手调|教出来,这么小一个地方,四处打听,自然会有风声传到我的耳朵里。他怎么至今也学不会,拿钱封口是封不住的。”男人皱眉道,“你告诉他,我无意回暗门,不会同他抢门主之位。大家各混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让他把放在我身边的几个暗哨都撤回去,省得我还要费心同他周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闲工夫招呼他。”
“前辈同我师父是好友?”沈书心里的念头脱口而出,问出口后方才察觉有些不妥。
长廊的寂静被木质风铃的钝拙的撞击声打破。
“是要命的交情。”左司尉答道,“他竟会收你做徒弟。”左司尉举起苍白的右手,食中二指向前挥了两下。
老仆推着他转了个方向,没走多久,沈书看见一座茅草亭,上面钉着一块木牌——逍遥亭。
亭子不是设在湖上,而是坐落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要是晚上来这所宅子,必然会误以为到了久无人住的荒弃废宅。
老仆退下去,不久后返回,带来一壶热茶。
沈书看着左司尉喝了一口,把茶杯端起,只用嘴唇碰了碰。
“没毒。”左司尉悠闲地说,饮下一大口热茶,“我刚入暗门也像你一样,处处小心谨慎,总觉得住个店一定是黑店,晚上睡着后店家会抄一把菜刀进来把我剁成肉泥,抢走我随身带的包袱。与人会面一定要看到对方先吃进嘴,既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左司尉伸手把住茶壶,重新注满他手里的空杯,“如果人家喝了没事,我喝了也不应该有事。但确实也有把毒涂在杯子上的可能,不过茶之一物,味道过于清淡,凡毒|药都有异味,须得下在味道浓郁的食物里,譬如酱肉、炙肉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