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五百一十二

“先吃东西。”纪逐鸢不再说话,等到沈书吃完一碗鱼皮饺,还剩下半碗汤喝不下去了,他给沈书擦了擦嘴,才说,“王巍清也去,他跟林丕,我跟着你。不信你等着。”

“突然这么放心了。”转念一想,周仁的态度一直在变化,应该是这批漕粮对大都十分要紧,在周仁的眼里,沈书的所作所为,背后有穆华林的影子。无论这批粮什么时候到,只要能到,不管有多少,只要是有,对大都便是好事。那沈书就断不可能在里头坏事。

“管他呢。”

沈书不觉笑了。

纪逐鸢收拾碗筷拿到外面。

沈书吃得有点撑着了,便站起身活动,来回在屋里踱步。出外看时,纪逐鸢不在,淡淡一层薄光洒在庭院中,有微风轻轻吹动,草木的影子安静地垂落在地上。

寒意冻得沈书一个哆嗦,他心里仿佛被什么揪了一把。

“快进去,别冻着。”

沈书茫然地看纪逐鸢一眼,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夜里沈书睡得不踏实,翌日起来便叫人去问康里布达有没有李维昌的消息。晌午刚过,周仁家里来人,沈书到了周仁家,一切果如纪逐鸢昨晚说的。

周仁放下书卷,瞥他一眼:“你哥已告诉你了?”

沈书昨夜睡得不好,有点走神,抿了抿嘴,低下头恭敬答道:“还是在等周叔的话。”tehu.org 火鸡小说网

周仁笑了起来,喝口茶,正色道:“换谁去都不能让我省心吶,将来林丕要为你搭手,走一趟也好熟悉熟悉。朱暹对你哥……”

沈书抬头看了一眼周仁,心中一跳。

“他还是跟着你,你放心,我也放心。”周仁垂下眼,不再看沈书,又交代了一些漕运上的事。一下午,周仁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不时离开,单独将沈书留在书房。

最后一次回来,天都已经黑了,索性留沈书在他家吃饭,最后是孔管家打着灯笼给沈书照路,一直将他送上马车。

竹影飘落在窗格上。

“问你什么了?”翻书的声音刷刷的响,周仁对着烛光,从册子里拈出灰白色的一根头发,顺手拿起另一本。

“看起来他有些犯困,什么也没问,眼神也发呆,路上还滑了一脚。”管家答道。

周仁接连从他桌上摊开的几沓册子和书信里取出头发、树叶,放在一边,听完管家的话,周仁摆摆手,让他先出去。

“老爷,朱将军久候多时了……”

“跟他说我马上过去。”周仁听见关门声,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书房,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些零乱的小物上,静坐时宛如一尊雕像,许久,他吁了口气,拧了一把冰冷的帕子盖在脸上,以手摸自己的下巴,从木架上取了一把小梳子,篦了两下胡须,一振双袖,吹灭书房的蜡烛,走了出去。

一月中旬,大都传来消息,原是在大都的戴沣捎给暗门,康里布达拿到后,转给的沈书。

灯烛照着沈书的手指有点发抖。

“怎么了?”纪逐鸢拿过信去看。

信里主要讲一个事,左丞相太平已然失势,虽尚未除左丞相之职,但皇太子在朝中一顿发作,让监察御史弹劾中书左丞成遵、参知政事赵中,告他二人有贪墨之罪,已被杖杀。戴沣在信中说,此二人与左丞相交好,在朝堂上对太平多有助力,皇太子使人诬告,实则是在敲山震虎。而太平又称病不出,戴沣花了点钱在京中打通关节,得到的消息是太平确实卧病在床,身体不好。

洪修站的是太子的边,从东宫舍人传出的消息则说太平的左丞相做不长了,高丽皇后母子正在考虑将他打发离开京城,打发到哪里尚未议定。

“大都越乱,对我们是好事。”纪逐鸢看了一眼康里布达。

“烧吧。”康里布达淡道,黑色斗篷边衬得他的脸雪白一片,“一下没了三个好官,大都穷困交加。”他眉心浅浅皱着,显然也有点担心胡坊。

“也图娜姐姐回京城了吗?”沈书问。

“年前动身,春天应该还要下南边。”康里布达看出沈书想的,解释道,“她让人给我送了两次信,想让我回去。”

“你给她回信了?”

康里布达沉默摇头。

现在康里布达站在沈书这边,相当于是朱元璋的人,也图娜选择了陈友谅,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京城的颓势加速,也意味着江南一代各方起义军会活动得更剧烈。这是最好的时机,趁北边腾不出手,收拢最多的地盘。

“我不能久留,信鹞留给你,有事传书给我。”康里布达起身,拉上兜帽,将绝美的一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低头快步离去。

春雨缠绵如丝,纷纷扬扬从灯光里漏下,蛛网纠结的屋檐中,白气蒸腾着蹿进料峭夜空,眨眼化做虚无。

摇动的烛光照在纪逐鸢布满纠结伤痕的背部,水珠滚过他白皙的肌肉,他只觉得早已完全恢复的旧伤疤上微微发痒,便从腰侧探了手去,摸到沈书的手腕,将他向前一拉。

沈书冷不防啪一声撞在纪逐鸢的背上,顿时脸上都湿了。

“你……”

纪逐鸢发出低沉的笑声,少顷,他转过身,扳起沈书的脸,亲了亲他湿润的唇。

热气弥漫在斗室之中,他们甚至看不清彼此的脸。

“想什么?”纪逐鸢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唇落在沈书的额头上,接着是眉,他有最锋利的唇锋,唇瓣却出人意料的很软。

沈书长出了一口气,把头埋在纪逐鸢肩上,喃喃道:“什么也没想。”

京城一场大变,左丞相太平与皇太子的争斗显然已经尘埃落定,早在太平拒绝支持内禅时,就该已经想到有此刻。太平对汉人有怜悯心,他下来,上去的会是谁?最大的可能,又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蒙古权贵。大都远在千里之外,本应当和自己毫不相干,但沈书总是忍不住会想,大都是个什么人间繁华地,祖父才会一去不返。

下过几场春雨,隆平府便又要开始春耕,另一方面,为大都调集的漕粮正在紧锣密鼓地从百姓手中买来。富户囤积粮食,在这八年中早已成为惯例,打的主意无非是,真要是战火烧到自己地盘上,举家避往山中,手里有三五载不愁吃的米,再来世上时,管他谁家做皇帝,总还得过小民的安生日子。

为了防止有人逃遁,隆平府一方面加强城防,严格限制进出城。再将原本效力于元廷的隅正、坊正、社长收归己用,重新确定人口户数,家中田亩房舍。

“倒不为漕粮。”林丕倏然住嘴,侧耳凝神听了听,窗外传来的似乎是摇橹的声音。窗外一只玉手,朝他微微摇了摇。林丕会意,回转头来看沈书,“咱们把船往河中摇。”

沈书点头。

张隋一直看着桌上的点心,此时沈书看他,便忙把眼移开看地。

“素娘的手艺不错,你尝尝。”

得了命令,张隋才拿起一块点心,还没吃进嘴,就碎成许多饼渣,张隋愣了住。

林丕放声大笑,引得外面有个女孩的声音问是何事。

“没事,点心多上几样来,船上有没有?没有上岸去买些。”

张隋尴尬得不行。

沈书笑得险些上不来气。

“你轻点。”沈书道,“用筷子。”

林丕不认识张隋,只觉得他脸上有刀疤,想必是沈书的侍卫。

“我哥身边的,派过来给我使唤,顺便保护我。”沈书道,“我家里不爱做糕饼,想吃的时候才使人出去买,更没有林兄你这船上的精细。这兄弟没怎么吃过,他力气大得很,单手百十来斤不在话下。”

林丕啧啧称奇。

“军中果是人才辈出。”林丕不禁羡慕地看沈书,“何时让你哥给我也派几个人,干完这一票,不知道多少人等在我林家义庄的巷子外头等着半夜给我一记闷棍。

林丕把别人躲灾存的粮刮得差不多了,只不过真正的大富之家,也轮不上他们。到底柿子还是捡软的捏,再怎么征粮,也不见征到周仁的头上去。

“这个均田地,核定人口,周大人的意思,每一处屋舍,对应多少人,有那些口儿,都得查问清楚,家里男丁多少,多大年纪,有无残疾。这都有说头。”林丕将船上女孩送上来的酒壶亲自拿到沈书的面前,坐到沈书的席上,舔了一下嘴皮,注满沈书的酒杯,一面把酒杯给他,一面盯着沈书的眼睛说,“今年到大都的粮食,也就是十五万石,往后每年定是比着这个数儿,再不会多了。春耕下去,没几个月又有新粮,要养咱们的兵。必须摸清楚有多少人可用,要养多少人,再划分田地给各家户去种,种什么,都得归置明白。等今年底,新淮军就起来了。”

“这我听说了,新兵顶什么用?春耕都得下地,完了又是第二季,什么时候练兵?”真想杀敌博取一个翻身机会的人,张士诚起事多年,还不早早投到他的麾下。剩在家里的,要不然是家里的劳力,要不然是惧战畏死,淮军的数量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再要扩充新的军队出来,并不容易。

“年纪够了,身体没大病的,先裹进来,能不能派上用场,练一练就知道了。”林丕没大所谓地说,“到了耕种的季节,兵士都得下地,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总少不了这些白丁家里的口粮。比起饿肚子,咱江南的日子,已经是要向天上去求了。前一久北边下来的人说,大都现在每天天不亮,巡防营就要将街上的死人都清出城外,让死人围这么一圈,风水坏了,险些被北边的红巾冲过柳林去。”

沈书喝了一口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人上了战场,离开家,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好胳膊好腿地回家里唤一声爹娘?军队开到哪里,人就到哪里,天南地北,恐怕再见已经是孤坟一座。

晏归符当了兵,回去没了玿林。李恕想成一番大事,也是避祸,再派人回家时,他爹就已经瘫在床上,整个家都散了,还有一个老病的妈在家里服侍丈夫。家里再有妻有子,更是把一家老小的重担,都甩给女人。

何况这不同于戍边,而是造反。

“……也不知道他人上哪里去了,说想托他替我弄点香料。”林丕发觉沈书许久没有答话,拿手在他面前一晃,“贤弟?”

“啊。”沈书打了个哈欠,“这几日晚上下雨声太吵,睡得不好,吃点酒便觉得困。”

“歇会儿在我这船上睡,我让素娘收拾块地方出来。你是不知道,河里的水声,再伴上这小船悠悠地晃,包你能安安稳稳睡上好几个时辰。”打从沈书上次替林丕解决了林家的大患,他恨不能把沈书就当成亲兄弟。再得知沈书也要与他同去嘉兴,更是把家底都交代了,明明是一趟枯燥无聊的差事,俨然变成了邀好友到自家的祖宅里去逛逛。

沈书下午睡得多了,晚上睡不着,装睡装了一会,便被纪逐鸢无情拆穿,按着他做了些使人精力消耗容易入睡的事,迷迷糊糊醒来时,沈书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有些分辨不清楚,是敲门声惊醒了他,还是他醒的时候才听见的敲门。

纪逐鸢已经披衣起去开门。

沈书匆匆忙忙把单衣掩上,从帷帐里把头探出去。

“你睡觉。”纪逐鸢手里拿着烛台,朝他嘘声,示意沈书躺下。

“李维昌?”沈书心里头一跳,他最近时时挂在心里的事,就是李维昌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看到李维昌,还睡什么睡?

李维昌站在门上讪笑,朝纪逐鸢挑了一下眉。

等沈书穿好衣服起来,天色已蒙蒙发青,到了沈书平日也该起来打拳的时辰了。他快速洗漱完,匆匆要出去,被纪逐鸢抓住手,扯到面前。

纪逐鸢手指在沈书的耳朵上捏了捏,从侧旁抬起他的头,视线落在沈书脖子上,替他将衣襟整理好。

沈书的耳朵已不觉红了起来,责备地瞪了纪逐鸢一眼。

纪逐鸢:“我可不知道他今天来。”

“脖子本来就不应该……”沈书看到纪逐鸢眼底的笑意,倏然打住话头,“懒得跟你说,快点。”

“等等,你头发没梳好,你看这里。”纪逐鸢的手指飞快在沈书的脖子上闪过。

沈书急着往镜子里看自己头发哪里没梳好,冷不防纪逐鸢在他面颊上偷亲了一下。

纪逐鸢已经一个滑步开门出去,在门外等他,晨曦将纪逐鸢高大挺拔的身影定在窗格上。

沈书连忙跟上去,纪逐鸢先是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快到时自觉松开他。沈书对李维昌没什么好避讳,但纪逐鸢恰到好处的分寸感确实让沈书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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