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8 章 五三六

夤夜,金家,穆玄苍一身酒气地过来了,身上衣服也没换,显然是才脱身。金罗汉的酒瘾很大,吃酒不易醉,但他一喝酒脸就红。

穆玄苍则不同,他醉不醉,单看他想不想醉。

这么想来,穆玄苍、穆华林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李维昌呢?”沈书掩上门。

穆玄苍的目光短暂在沈书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下。

纪逐鸢则只穿素白的单衣,一条腿盘着,脚掌抵在另一条腿的大腿内侧。不耐烦地打量穆玄苍,随手抓来铺在榻上的一领长袍披在身上。

“睡觉去了。”穆玄苍倒了杯茶喝,朝沈书解释,“贺惟一离开大都后,暗门一直有人盯着他。”

沈书哦了声。其实不难想到,贺惟一一度做到左丞相,屈居右丞相之下,而搠思监恰恰获罪,在搠思监下台的短短时日里,贺惟一掌握权柄,这样的高官离京,理应会有人监视。不过看样子贺惟一自己都不知道他一路被人跟到这里,他的手下一心盼望他给朝廷写信表忠心。tehu.org 火鸡小说网

“不过盯着他的应该不止我。”穆玄苍道,“察罕脑儿是大都到上都途中最重要的一站,每年皇帝北上南下的途中,都会在察罕脑儿行宫作停留,会见蒙古诸王,城里各路人马的势力盘根错节。而且,”短暂的停顿后,穆玄苍看着沈书说,“我叛出后,每个月都能收到密报,不少埋在贵族高官家中的暗桩陆续被拔出。”

“这个可以问李维昌,便是他为师父查探这个。”沈书并无意外,穆玄苍叛了,洪修迅速接手暗门,既然暗门里隐藏着李维昌这样明里是暗门的小头目,暗地却直接效劳于云都赤的人,九州幅员辽阔,接近百年才有今日的暗门,人数不知凡几。

蒙古人握天下权,骤然这么大一头肥羊摆在面前,令他们颇有无处下嘴的感觉。蒙古人先是攻下金,金人贵族权臣在最初都继续效力于大元,金乃是女真人所立之国,与宋划秦岭淮河为治,立国初期,女真人威慑四海。到后来金国君主多钟爱宋的诗书棋艺,武士们的猿臂蜂腰竟成花拳绣腿。

而这一点,早在嘉定五年,就为宋察觉。当年宋依照定例,派程卓、赵师嵒分别担任正、副使率领使团从杭州赴金中都参加射弓宴。

金令昭勇大将军完颜守荣上场伴射,岂料担任殿前右卫将军,直接对皇帝性命安危负责的完颜守荣连射不中。

午后,程卓、赵师嵒各赢得二十一、九十七个碟子。更让金国脸上无光的是,为了扳回一城,金人一直不肯叫停,比箭持续到当日黄昏,时值冬日,中都天寒地冻,金国武士俱满头大汗,最终却不敌以忠州防御使出身的赵师嵒。

这赵师嵒也有点来头,出身宋宗室,领过武职。正使程卓却是地道的文官,也即是说,宋派来参加此次射弓宴的并非是国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而金国下场伴射比试的,堪称是中都最优秀的武士。

于是程卓、赵师嵒还京后,便将此事报知宋宁宗。此时蒙金已然开战,朝中却无人洞察良机。

宋金苟延残喘到了穷途末路,曾有短短的休战期,元人的崛起已然势不可挡,蒙古人更从未有过要和宋继续以秦淮分治的想法。

然则南下的这支游牧民族,人口却远不如当时的宋金两国,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征战时常下一城便屠一城,到了忽必烈建大元时,他重用宋、金两国重臣,修文但不偃武,耗费毕生心血,为大元的统治打造出一架模具。

只可惜忽必烈这等人,到底也是不世出的奇才,既能忍常人不能忍,又有姜太公钓鱼的耐性,在历任蒙古皇帝中,他也是最能约束自身的一个。蒙古皇帝多数寿命不长,这同他们在酒色上放肆无度密不可分。

“当蒙古人察觉到暗门这张网,与其将它连根拔除,不如反过来收为己用。”穆玄苍道。

这个沈书也知道一些,所谓牧万民也与之趋近,但向来牧万民乃是明智君主的使命。越到后来,官员数量与日俱增,这也是让赵家人头疼的大问题。南下的蒙古人更不消说,他们的祖先世世代代居住在一年中严冬比其他三季都要漫长的草原上,小孩生得多也死得多。放牧一年中需至少两次远程迁移,牧人常常死于风雪,大部分地方不宜种植。哪怕放在现在,大都、上都也要依赖南方供应粮食。这正是朝廷宁肯咽一口气,给方国珍和张士诚官位,恢复南北航运和漕粮输送的原因。

而蒙古原只是草原上的一支小小部落,在汉人生长的地方,多闻匈奴、柔然、鲜卑、突厥的威名,后来又闻有鞑靼。直至成吉思汗统一各部后,“蒙古”之名这才远播到中原大地。

蒙古人少,要统治人口众多的金、宋旧地,忽必烈不得不煞费苦心。然而在宋金故地,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臣服,究竟心中作何想法,却难以揣测。

崖山的惨痛教训是汉人心上永远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疤,于是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应运而生,在数十年间如同人身上的血管一般,渗透到官员、富商的家宅之中。

“起初真的很快便吸收了众多江湖客,尤其是忽必烈为了巩固统治,初期对待前朝遗民甚是苛刻。许多人怀着仇恨和希望,抛妻弃子来投。这是灭族的事业,暗门的规矩多,本意是为保护弟兄们,你师父则钻了这些空子,不断安排人进来,李维昌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穆玄苍自问自答道,“一定有,甚至李维昌自己也未必知道谁是奸细。寻常人信奉用人不疑,你师父信奉用而不信,信而不专。”

沈书自己并没觉得穆华林多疑到这种程度。

“不是多疑,他心里只有可用和不可用的人,在他的手中,大家都是棋子,棋子想什么,根本不重要。”纪逐鸢下榻穿鞋,在穆玄苍的对面坐下,翻过杯子,眼神示意沈书过来坐下,又道,“还有事?你就是专门过来同我们半夜说故事?”

穆玄苍一时语塞。

“没事就去睡觉,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也够可以,扮作蒙古官员,半句蒙古话都不会讲。”纪逐鸢嘲讽道。

穆玄苍:“你又知道我不会?”穆玄苍不是一点不会蒙古语,他能听一些,说也能说一些,但金罗汉长在察罕脑儿,跟汉人打交道的时候少,便有,也有翻译可用,自己不必精通。如果用蒙古话同他交谈,既不能流畅地交流,更可能会因为穆玄苍奇怪的口音让金罗汉警惕。

“明天金罗汉不是约了你去打猎?”沈书思忖道,“到了场上,你便装作弓马不娴熟,找机会说出你是自小在大都长大,你父亲尽让你学诗书,骑射疏忽,老祖宗的东西都没怎么学。”

“那玉玺呢?什么时候拿出来?”穆玄苍问。

“先不给他。”沈书道,“拜帖里也没提过这事,咱们谁都不提,看金罗汉会不会主动提起。他要是不提,那师父的计划他肯定一无所知,不惊动他为妙。明天、后天,还有两个晚上,让李维昌去探他的书房。”

“这没问题,李维昌知道书房在哪。”穆玄苍道,“不然我现在叫他起来。”

沈书立刻阻止了穆玄苍,摆手道:“好不容易搬进金碧辉煌的大房子,还有胡女伺候,让他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办不会迟。你也去睡,明天我和纪逐鸢照样随行,跟今天一样,还有。”

“还有什么?”

“你什么都像,有一点不太像。”沈书犹豫地说。

“嗯。”纪逐鸢放下杯子,认真地转向穆玄苍道,“你对我们过于客气了,少了点当官的派头,要对我俩呼来喝去,尤其你对我弟弟太好,很容易让人觉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他生得这么漂亮,就算奇怪那些人也会按照自己的螃蟹小说网得对,我会注意,不能对你太客气。”穆玄苍随口答应,也去睡了。

“他什么意思?”纪逐鸢问沈书。

沈书难得地听懂了,但不好解释,看纪逐鸢是真没懂,打了个哈欠,敷衍道:“我也不懂,睡觉睡觉。”

出了关狩猎的好地方多的是,只是夏日炎热,不到正午,金罗汉便累得气喘吁吁,一迭声叫嚷着让人安排地方休息。他的手下寻到河流近处扎起帐篷,这时仆从和婢女的队伍施施然赶到,各自从牛车上卸下烹茶做饭的器具。

沈书看着他们忙活,他的脸晒得通红,满脸都是汗,看见纪逐鸢过来,沈书拿过纪逐鸢拧来的帕子,擦干净脸,冷水浸过的布很凉快,沈书擦了一圈脖子和手。

上午猎的大雁、野兔、山鸡已各被拔了毛,刚剥完皮的羔羊是从城里带来,两个从人将羔羊架上烤架,顶着毒日头忙活个不停。

“扎那大人的酒量,很不错。”金罗汉朝穆玄苍比了一下大拇指,金戒指在他手指上闪闪发光。

“金大人的汉话,也很不错。”穆玄苍也朝对他竖起了拇指,他戴的是珍贵的青金石,深蓝的色泽十分惹人眼馋。

金罗汉频频看他的手指,穆玄苍只当没有留意。下午一众人马一边行猎一边西行,接近黄昏,一片金灿灿的草甸出现在视野里。

“这是到了……”穆玄苍的视线没有离开草甸,唯独下巴朝金罗汉的方向挪移了一点。

他脸上的惊愕令金罗汉得意洋洋起来。

金罗汉大声说:“那就是金莲川。”

沈书与纪逐鸢并辔而行,两人都随金罗汉和穆玄苍的速度放慢马速,沈书侧过头小声对纪逐鸢说:“金世宗到此,说莲者连也,取其金枝玉叶相连之意把曷里浒东川改名为金莲川。后来世祖皇帝三十多岁时,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一职,南下时驻帐在此,建立的金莲川幕府天下扬名。”顿了顿,沈书又道,“崇拜世祖的蒙古人十分得意此事,看上去金罗汉也是。你在看什么?哥?”

“那是什么花?”纪逐鸢手中马鞭一指。

远近金灿灿的花朵连成一片,随风摆荡,海洋一般。

“就叫金莲花。”沈书被纪逐鸢岔开了心思,细看之下,绵亘万里的花海无穷无尽,地平线尽处零星的毡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金莲花本是柔弱的花朵,茎叶柔软,簇拥成海却让人感受到震撼的冲击力。

“好看。”纪逐鸢转头看沈书,“给你带点回去,拿瓶子插上?”

沈书哭笑不得,纪逐鸢还真当是出来踏青狩猎了。

一行人骑马接近蒙古包,早有下人备了美酒羊羔守在金莲川等待。接近黄昏,骤然狂风暴雨,蒙古包比沈书他们搭建的帐篷结实温暖,毡房外呼呼的风声被火不思拨动的乐声盖了过去。

出城来金罗汉比在城中更为放肆,酒酣之后,拉过貌美的胡女便就地行事。穆玄苍的身上披盖一条毯子,整个肩背裸在毯子外面。

沈书尴尬地放下酒盏,胡女解了薄纱,往他的怀里依。

“别……”沈书的话没说完,无意间瞥到纪逐鸢那边已经扯过兽皮,明显里头裹了两个人,动静还不小。

沈书耳朵一热,脑子也不清楚起来。

胡女不会讲汉话,只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怜悯地试图亲吻沈书的嘴,并吩咐旁边的侍从拿来毯子,用柔软的手轻扣住沈书的手,一径推他到地毯上。

侍从张开一张柔软的薄毯盖住他们。

情急之下,沈书抓住了胡女的手,胡女目中的悲伤一闪而逝。

沈书轻轻摇了摇头。

胡女疑惑地皱起眉。

“你不懂汉话,我也不会说你们的话。”沈书坚定而缓慢地说,“你不乐意,我也不愿意,在我们那里,不可以强人所难。”为怕胡女听不懂,沈书又朝她摇头。

光线被毯子遮盖,但不是没有一点亮光,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脸。

“大人。”胡女急切地唤道。

沈书诧异地瞪大了眼,她竟然能说汉话?

就在这时,胡女翻身到他的身上。

同一时刻,穆玄苍一声大吼。

沈书好像听见了纪逐鸢的喊声,离他更近的是胡女压抑的惨叫声,女子姣好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她与沈书相扣的手指也在一瞬间收紧,指甲扎进沈书的手背。

说时迟那时快,罩在二人身上的毯子被一把掀开,纪逐鸢一把拽开胡女。那女子力尽松开了沈书的手。

纪逐鸢挥刀一斩。

旁边手持弯刀的蒙古壮汉痛叫一声,退开后再度扑上来。

纪逐鸢提起一脚,那汉子被踹得飞出,砸在金罗汉面前的案几上,顿时金银碗器翻了一地。

赤着上身的穆玄苍,下身仅围了一条兽毯,一跃而上。

金罗汉一声大吼,足踏翻倒的案几,他人虽胖,行动却相当敏捷,迎面扑向穆玄苍。就在这时,金罗汉背部滋的一声,皮肉烧焦的臭烟伴随那声音蒸腾而上,充盈在整个蒙古包内。

金罗汉整个身体向后挺,一脚抵在地上,腰部发力,试图翻身,却被纪逐鸢一只脚死死踩在地上。灼烧感蔓延至他整个背部,穆玄苍一臂将金罗汉锁在自己身上,双腿剪刀一般扣住了金罗汉的腿,另一只手五指陷在金罗汉肉圆的脸颊中,掐得他脸上一块红一块白,脖子像会被生生拧断,却又只是被牢牢卡住了无法动弹。

“饶命……”金罗汉嗓子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来,瞠目欲裂,眼角一片湿润,一身肥肉更抖颤着不住往下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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