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再找,快,去迟了白吃一顿军棍!”晏归符抱起纪逐鸢的兵服扔在他的铺上,拿起纪逐鸢的腰刀和弓箭。
纪逐鸢眉头乍然一松,拇指把扳指推入指根部位,喘了口气,三两下穿好衣服。
号角一声比一声急促,帐篷外都是兵在乱跑,各自寻找自己的队伍。
晏归符神色肃然,略略一皱眉头,把铁头盔按在纪逐鸢脑袋上,低声说:“有大行动,快走。”
不到卯时,天完全没有要亮的意思,阵地里尘土飞扬。
纪逐鸢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把头盔戴正,往吴祯的方向走去。
六月的最后一天,天气闷热得不行,将将过午,乌云压城,催发闪电。
伴随着轰隆一声开天辟地的巨响,瓢泼大雨冲刷在庭前支了一上午的牛皮上,雨珠击打得牛皮脆响不断。
沈书出门外,便有一名小厮撑伞过来,沈书摆了摆手,笑道:“就是需要这样一场暴雨。”
近乎被烤焦的地面张着嘴迎接这一场甘霖,喝饱之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就在这时,外院急匆匆有人踏雨而来,伞盖侧倾,李垚半边身体都被雨水浇得湿透了。
朱文忠袍襟湿透,鞋子也沾满泥浆,脸上却挂着兴奋不已的笑容,冲过来便抓住沈书的肩膀,用力拍了他两下。
“破了!”朱文忠大声说话。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沈书让人拿来凳子,两人就在廊下坐着,雷声时不时打断朱文忠的话,雨水冲在地面腾起大片水雾。
朱文忠兴奋得直拍大腿,旁边小厮摆了一张小桌,示意他们二人朝里再挪点,以免雨水沾湿茶杯。
朱文忠是坐车过来,但先跟人一番谈话,口干舌燥得不行,看见有茶,端起来闷头就是一口,烫得嘴唇都红了,连忙拿手捂住。
“你这,拿个空茶杯冰一下。”沈书哭笑不得。
朱文忠连忙摆手,说:“不用,先听我说,蛮子海牙不是把采石、姑孰口的江面都封锁了,还让那个依附朝廷才得了个元帅头衔的陈埜先,配合淮西宣慰使康茂才几个,增援太平,把太平围了。”
“这我知道。”听朱文忠起了个头,沈书心里猛然一跳,“我们的人冲破包围了?”
“岂止,大败了官兵,还俘虏了陈埜先,活捉的。”朱文忠兴奋道。
这下连沈书眼睛也亮了起来,这是攻下太平后,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可堪称道的胜仗。
朱文忠舔了舔嘴唇,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舅让徐达和邓愈带兵,从城里挖了一条路出去。”
“地道?”
“正是,是拓宽原有的一条隐蔽的地道,挖得更深了,一直通往城外。带了三千精锐,从敌后突击。那时天还不亮,吓得陈埜先慌乱迎击,我舅再同汤和率领主力开南门正面冲杀,两面桴鼓相应,官军大败,仓促逃窜,陈埜先那厮被抓住了。”朱文忠叹道,“只是可惜,让康茂才跑了,他带着残部退守天宁洲,不日就回集庆老巢了。”
“蛮子海牙呢?江面上如何?”江面的封锁线破开口子,才能算真的突破了官军围困。
“正是好笑之处,那家伙原先张牙舞爪,放话要拿我舅的人头朝蒙古皇帝请赏,结果陈埜先兵败,他本来应该去援救,却跟阿鲁灰退到裕溪口。”朱文忠喝了口茶,茶水已经不那么烫了,之后他握着茶碗,说,“这已经是数日前的战况,最近的消息还没有送来,我估摸着,要是有坏消息的话,肯定比好消息还跑得快,咱们这里断然不会风平浪静。”
沈书沉吟道:“你前些日子说冯叔训练了信鹞?”
“嗯,已经试飞过了,我给你带两只过来?”朱文忠一手摸过下巴,嘿嘿一笑,“知道你要给你哥写信,这个快。但让你哥千万别在家书里写机密,否则一旦被截获。”
“知道。多谢了。”
朱文忠似有一些感慨,略带怅然地转过脸去看雨。
雷声渐歇,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屋檐滴落,一盘棋的功夫,天空重新亮开,雨后的晴天绽出万道金光,竹叶青翠,泥土芬芳。
得到太平府解围的消息,雨停之后,朱文忠同沈书又下了两盘棋,老是输,便把棋子一丢,摆手称不来了。
庭前几个小厮在撤牛皮,把牛皮四角的绳子解开,两人扯一条边,砰砰做声地甩水。完事在两棵树之间扯了一根绳,把牛皮整齐地对边折叠好,搭在绳子上晾干。
朱文忠饶有兴味地咂了咂嘴,转过脸来,问沈书:“你前几天说有件事择日再告诉我,今天能不能说了?”
沈书先是一愣,想起来了,起身,示意朱文忠去书房。李垚已经换了干净布袍,沈书吩咐陆约上茶点。
李垚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便留下来吃茶。
进了书房,沈书先把那本翠微北征录给朱文忠看。
“改天我还得去你书库里找,这是本残卷,都不全的。”沈书翻到最后一页给朱文忠看,“正看到兴头上没有了。”
“这什么……”朱文忠大意地随手一翻,接着脸色突然变了,手上放慢,认认真真看了两页,他略略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匆忙一瞥沈书,“这兵书这么细?连怎么做弓造箭都有?”
“什么都有!不止弓箭,步兵、水兵装备,城防策略,是一本奇书。”沈书道,“可惜不全,我改天过去元帅府找找。”
“何必改天,今日就去,坐我的车一起回去,顺便在我那里吃饭,你要挑灯夜读也成,就在都元帅府里住。”
“你为什么总是想让我在都元帅府住?你是晚上无处消遣,要个人陪着说话?”沈书想了想,“不然你晚上过来住,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
“那能一样吗?老是我来你家,你除了上学和找我舅母,从来没有无事可做的时候来找我的。”朱文忠道,“我是没把你当成伴读的,你要记着。”
沈书动容地看朱文忠,他当然知道,朱文忠从在和州时,就一直给他送吃送穿送钱,有事也愿意帮他,已经远远超过报答当初沈书救下来他那一条手臂的恩情。
“今天不成,下午我约了一个人过来,许是要谈到晚上了。这件事很要紧,说定之后,我再跟你讲。文忠兄……”沈书略有迟疑地说。
朱文忠一摆手,把书合上,置于膝头。
“你可别说什么肉麻话,反正你我心里知道。改日过来陪我喝酒,咱们聊上一整夜。”
沈书笑了起来:“好,就聊一整夜。”
临到朱文忠要走,沈书叮嘱他把书拿回去,自己先读一遍,而且要细读。
朱文忠一个头两个大,一边答应,一边把书丢给李垚。
沈书前脚把主仆二人送出门,特意走到街上,发现隔壁那位张婶,几乎每日都在窥视自己的门前。沈书若无其事退回门中,叫来郑四,让他告诉郑奇五,不必亲自过来,晚点他过去。
回到房中,沈书铺开信笺,满满写了一封嘘寒问暖的长信。写完时辰还早,随手收起来,出外去把移到廊下避雨的几盆花端回到院子里。
淡青色的文士袍委顿在地,沈书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袍子上俱是泥水,只好另换上一身,带上陆约,从侧门出去,绕道屋舍背后,另走了一条小路去郑宅。
郑奇五将沈书迎进书房,他不留一人,沈书便让陆约也出去,郑奇五叫了一名婢女,带陆约去花厅里吃茶。
“路子说好了,我找的这四个人,一个叫刁鹤年,大家称呼他刁老四,另外两个都姓苏,在家里一个排行老大一个排行老二,他们俩是早就分家单干的。还有一个,也许沈公子听过,叫卫焱陇。”看沈书疑惑不解的样子,郑奇五耐着性子解释,“我最先找的便是卫家,我才开张的米铺,便是从卫家的盘子里划拉出来的,这一家除了卖米……”郑奇五压低了声音,谨慎地看着沈书说,“也贩运私盐。”
“那路子一定很广。”沈书见郑奇五松了口气,隐约猜测到,郑奇五怕这些三教九流入不了沈书的眼睛。虽然现在还没有都元帅府的人插手进来,但在郑奇五的眼里,沈书做事,打的是都元帅府的招牌。
而红巾军要是上台,对商贾是什么态度,正是商人们还摸不着头脑的事。要是造反成功,将来这都是“官”,是要上赶着巴结的。要是造反失败,上了红巾的船,就是带累家族的大祸。
沈书料到郑奇五这几日一定头发都愁得多掉了一大把,好在他带来的消息不坏,那就是他已经打定主意站到红巾这边了。
“刁鹤年做的是药材生意,有货源,但他一直购入的硫黄便不多,要是乍然买得太多,难免惹人注目。”郑奇五说,“所以我又找了苏家两兄弟,老大有硝石的路子,而且……他同诚王也做过生意的。”
“胆子倒是很大。”跟张士诚也做生意,现在还愿意跟濠州一系做买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沈书思忖道:“跟朝廷有瓜葛吗?”
“瞒不过小公子,他是个有钱就赚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两兄弟才分的家,是开了宗祠,老二带着妻儿从苏家的族谱里自请剔除,另立门户。”郑奇五说,“苏老二就不用担心了,他一直想搭红巾的买卖,苦于没有门路,一听我说,他就很讲义气,不仅愿意出船,还愿意出一笔银钱。”
“那卫家呢?”
“卫姓家大业大,官面上通着大都几位老爷的关系,消息最为灵通。”
这让沈书也有些意外,他沉吟片刻,问:“卫焱陇跟蒙古官员也有关系?”
“公子大可放心,卫家只是挣钱,跟大都的关系也是送钱送出来的,虽然到今天卫家的家底也还厚,却是走了十年的下坡路了。朝廷那面的靠山倒了一个下去,正把卫家现而今当家的老爷急得要死。”
“这四家,我都要亲自见一见。”郑奇五是可靠,但沈书不亲自看过不大放心,毕竟这是一桩掉脑袋的买卖。除此之外,沈书的打算是,至少让朱文忠也出面,给商人们吃一颗定心丸。
什么东西运多少买多少,什么时间要,谁负责打探货源,谁去打通关卡,出钱还是出人,怎么个出法,都得有朱文忠才行。到真的要用钱的时候,朱文忠也得朝都元帅府伸手,最好是在集庆打下来的时候,就把计划理顺。
至于朱元璋会不会同意,沈书知道,他一定会同意。只要朱元璋有心于天下,增强军备,扩充军队,屯粮简赋都是必行之策。
而在沈书自己,更让他觉得势在必行的,是必须提高军队装备水平。固然其中含有私心,与红巾军的大方向,总算并行不悖。
不到傍晚,沈书离开郑奇五的宅子,半途把陆约支去买笔,在街上闲逛。
超过七成的商铺已重开门户,沈书听见脆脆的油炸声,买了一包炸鱼儿边走边吃。粮食越吃越少,但晚稻种下去之后,城里人又有了新的指望。
街面上也更多见挽着篮子出来买东西的布衣,沈书不动声色地边走边看,行人们身上的衣服虽旧,大多洗得很干净。ぷ99.
不少男人把小孩儿也背在肩上,孩子一哭,就买个小玩意儿堵住他的嘴。
这个时辰不少人家当街洗菜,入内做饭,空气里弥漫着炊烟和饭菜的气味,沈书吃个炸鱼吃得肚子更饿了。
前线大捷,不知道纪逐鸢有没有去大吃一顿,他哥还是爱吃,每回到沈书家里吃饭,连碗底的菜汁也要舔得干干净净,常常弄得沈书面红耳赤,生怕他父亲说什么。
现在想想也好笑,仿佛要是纪逐鸢挨了爹的骂,就像是自己挨骂一样。
那时候沈书还不知道几年以后,情形竟然反过来了,不再是他接济纪逐鸢,而是纪逐鸢带着他一路逃亡,为了让他留在伤兵营里养病,不知道挨了多少揍。
最好笑的是,他还一直担心纪逐鸢要趁他睡觉的时候,把他扔了。自己还真是个小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