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祯轻笑一声:“我也有一位兄长,若非兄长带着投到总兵帐前,且不知在哪儿讨饭等死呢。”吴祯揶揄道,“改日带你那兄弟给我瞧一眼,你怎知他不愿意过来我手底下?保不齐你们两兄弟都是我的人了。”
“他是读书人。”纪逐鸢固执道。
“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就是范、李二位先生,也是能骑马能射箭的人,年纪轻轻,什么不可以学。说定了,回城之后,带过来我看看。”
纪逐鸢还要说什么,吴祯倏然变了脸色,抱着树干滑下地去叫人。
远方,敌营中灯火已灭了大半,唯余零星的巡营火把。
“不行了,必须停一会,沈书!”李恕的喊叫声在风中狂吹乱颤。
高荣珪直接一马当先,冲至沈书面前,强硬地拨转马头,横在沈书面前。
被强逼得停下来的马发出一声长嘶,热气混着口沫从翻动的马唇向下滴。沈书急喘数声,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
李恕已经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地上站着仰视沈书。
“跑一整日了,沈书,大家都需要休息,吃饭,饮水,马也需要休息。另外两队人马也没信儿,咱们必须保存体力,否则就算找到人,也没力气打架了。”王巍清温和地说,从马背上翻下来,牵马走来。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沈书只好点头,他们这一行人都是熟人,王巍清带了一个手下,叫宋九的,另外分成两队探哨,四散出去打听敌军的行踪,要是有所发现,便往夜空里放烟火为号。
也只有天黑以后才能如此方便传信。
照沈书的想法,孙军来使曾说他一来一去要四个时辰,那意味着孙军的营地离和州主城是跑马两个时辰左右能够抵达的。主城东南便是长江,一江之隔就是富庶粮区太平,因是产粮重镇,又是水运枢纽之地,早被巢湖水军霸占,也是势力纠缠。孙德崖的主力是步兵,自不敢贸贸然渡江,最大的可能是出城后沿西北官道送出,于是沈书带着高荣珪、王巍清、李恕、宋九几个走西北方向,余下人等又分开朝另两个对角骑马分散出去打探。
“吃。”高荣珪冷着脸,将随身带的干粮掰了一块给沈书。
沈书推开他的手,说:“我带得有。”他们上午便出城,探了一整日一无所获,敌军定然是隐蔽在某处,说不定离他们根本不远。想到这个,沈书就难免心浮气躁,吃进肚子的东西一个劲儿往喉咙里反,只得猛灌了几口水,用力咀嚼,强迫自己机械地多吞下一些干粮。
“要是真搜不着人,天亮之前,我们还是得回和州城里。”高荣珪道。
“城里有朱文忠、朱文正两兄弟。”
“就是有朱文正,朱文忠全不是他哥的对手,你不觉得朱文正并不想派兵出城不遗余力援救朱元璋吗?”高荣珪此言一出。
沈书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四周,宋九不在。
王巍清拿木棍在篝火堆里戳,噼里啪啦爆出一串火星,地面上湿润的野草被火舔出一股呛鼻子的味道。
李恕在火上烤他的饼,被烤热的麦饼散发出诱人食欲的甜香味。
“我打发宋九去饮马了。”王巍清头也不抬地说。
此间都是信得过的人,沈书突然提起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韦斌死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高荣珪道,“到和州以后,我便去打听过,说在攻城的时候死了。后来我通了些门路,使了几个钱,才问出来是撤退之后才莫名被人打死的。”
沈书与高荣珪四只眼睛一碰,沈书便明白,不必自己来说了。当初沈书听朱文忠说韦斌是被一伙人围殴死的,就知不会是高荣珪干的,韦斌也是能打的,但要是高荣珪想杀他,一刀就能把他劈成两半。
何况,高荣珪去了耿再成的手下,又是经朱文正的管家去疏通安排。朱文忠可能是真的拦下了管家,但也只是那一时之间,至于事后这管家会不会把韦斌说的话偷偷告诉朱文正,那就是天知地知,管家和朱文正知。
“要真的是朱文正知道了咱们的来处,他是一个爱惜将才的人,否则不会在滁州府里给咱们安排住处,好吃好喝供着。韦斌这么不懂事,一头是韦斌,一头是你、王大哥、我师父、我哥,我和李恕不算,韦斌能找管家告状,一有机会,很可能就要卖了咱们所有人寻求升官。纵不一定能升官,但他显然是会这么做的人。我师父更是到了总兵身边做宿卫,朱文正完全可能牺牲一个韦斌,好叫他自己能放心用人。否则将来咱们一伙有什么问题,那我们这些‘奸细’,就都是他朱文正的罪过了。”沈书道,“朱文忠为着咱们,怕他哥知道我们在张士诚手底下干过,他哥什么人,他才跟朱元璋相认多久,朱文正手底下的人,显然没有买他的账。”
“你们俩还瞒着这么多事儿呢?!”李恕有点坐不住了。他想起来那个韦斌,说话总是很难听,两人也没什么交集,乍听闻他死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进了和州,我们都被打散了,各有职司,都是忙得转不过来。再说你也没问起过韦斌,咱们这不是没事才在这里说吗?”沈书吃得打了个嗝儿,搓去手指上残留的饼渣,看着高荣珪说,“你说朱文正,我突然就想起来韦斌。若将这两件事连起来看,你说的倒是有可能。”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李恕紧皱起眉头,“关朱文正什么事?”
沈书盯着激烈燃烧的篝火,缓慢地说:“朱文正会因为怕韦斌把咱们的来历说出去,以至于牵连到把我们留在滁州的他自己,暗中下手,只要上战场的人,随便想个办法,便是军中大将,想要背后插刀子也是很容易的。何况韦斌没有防备,他死了之后,这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只作是死在攻城中处理了。今日我说动朱文忠去朝他哥搬救兵,朱文忠都觉可行,到了军营里,他哥却连多一个人也不愿意派给我,哪怕是一百个人,他也不愿意。他不是没有这个权限,而是他不想。”www.九九^九)xs(.co^m
“朱元璋是他们两个的靠山,他总不会跟张天祐是一伙的……”李恕觉得可笑,连连摇头,“不会,不会。”
高荣珪沉缓地说:“当然不会。但他也可以不积极营救,朱元璋还没有儿子,要是救不回来,他下面便是朱文正。”
李恕听得张大了嘴。
一直沉默着的王巍清朝远处看了一眼。
众人都听见了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各自闭口不言。
宋九牵马回来,坐下,王巍清将烤热了的饼子给他吃。
沈书则靠在树干上休息,骑在马上一路奔波时且没有这么累,然而一顿狂奔之后,骤然歇下来,他只觉得后脑勺连着一股筋,将疼痛打入到耳朵后面,牵扯着头疼。
高荣珪侧身过来小声问他康里布达。
“你可真能忍。”沈书含笑道,“我以为你不打算问了。”
“哪儿能,老子的老婆本儿都搭他身上了。”
沈书:“……”
高荣珪以手肘撞了一下沈书,挨得更近,几乎贴到沈书的脸上。
沈书不自在地往后退了点,瞟一眼远处的宋九,那人正在狼吞虎咽,沈书压低声音说:“你们离开滁州后,城里胡人一夜暴|乱,四处劫掠,康里布达抢了人家一架车,出城去了,现在是人海茫茫四海为家,难找了。你把他忘了,勒紧裤腰带好好给朱家拼命,老婆本大不了再攒一份。都是男的,他又不能给你高家延续香火。”
“嗯,你能给你哥生个大胖小子。”高荣珪斜乜沈书。
这句话把沈书噎得猛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红着脸怒道:“别胡说!”
“今夜找到你哥,你问问他,我是不是胡说。”
沈书满脸通红的站起身来,对着高荣珪便是一脚,骂道:“放屁!”转身便牵了自己的马。
余人见他上马,宋九三两口把饼吃了,王巍清灭了篝火,李恕还跟在后面,茫然地看沈书的背影,似在想些什么。
总归也已歇了好一会,各自上马继续往西北方向搜寻敌军下落。马行不到半个时辰,空气里一股刺鼻味道越来越浓烈,是成日里冲杀在前线的士兵最熟悉不过的气味。
“着火了。”高荣珪朝东一打望,引马跑上不远处的小坡。
众人驻马在坡上,见到一浪接着一浪的滚滚浓烟在数里外的天空里翻腾,隐约可见浓烟下暗藏的火星。
“有人放火烧营。”高荣珪道。
“可能是敌营。”一股强烈的直觉让沈书抑制不住冲动,立刻拨转马头,下坡朝着起烟的方向策马流星一般飞驰而去。
昏暗小室之内,朱元璋一只手抵在腹间,身体蜷着,好不容易熬过绞紧胃袋的饥饿,迷迷糊糊睡着。突然有马蹄狂轰的声音传入他贴附在铁箱上的那只耳中,几乎一瞬间,朱元璋立刻清醒过来。
铁链锁着,他的活动范围抵达不了木门,而门上几条缝隙里,只有微弱的亮光,能辨出营地里是一片明亮。
朱元璋想起自己入睡前,外面已没有嘈杂之声,正在满腹狐疑,突然有人开门进来。
“姓朱的你这杀千刀的王八羔子,既有人来救你,你杀了我嫡亲的祖父母,我这就将你掏心剖腹给他们二老报仇!你的人有本事袭营,我看他们有没有大罗金仙的本事能让死人复生。”暴怒之下的副帅,甩开一把长刀,双手握着,巍然身形挡住小门内闪动的火光。
惊鸿一瞥下,朱元璋也是心中暗惊,一时间怀疑起是和州城里自己的亲信们按捺不住,出城来援。
外头一片茫茫火海,马蹄声不断,士兵跑动、人群尖叫的声音杂错在一起。
不是。短短瞬间,朱元璋作出了判断:没有刀兵相接的声音,这说明这场混乱并非是旗鼓相当的两军对垒,而是一场偷袭之战。
“副帅,你若杀了我,你兄长可就无法平安归来了!难道为了给死人报仇,你要葬送亲兄长的性命吗?”朱元璋屈起一条腿,眼睛四处乱看,主要还是盯紧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拿刀之人。
“我是祖父母一手看顾下长成,若不能为二老报仇,岂非猪狗不如!”
朱元璋爆发出一阵冷笑。
笑声里摄人的嘲讽令孙副帅短暂地犹豫起来。
“怕是你巴不得你兄长死在和州城内,这数万大军便尽归你手了吧?”朱元璋冷道,“假仁假义之辈,装什么孝子贤孙?!”
“你……”孙副帅急怒攻心,身形略略一晃。
朱元璋满头汗出如浆,哑声吼道:“你若能等我岳丈拿孙德崖来换,你兄长岂不感念你的恩情?当年乃是各为其主,杀了你家的人我也是逼不得已,人死不能复生,我愿以二百石粮食向你孙家赔罪,并亲自到令祖父母坟前点三柱清香,告慰亡魂。”看着那杀人狂徒更走近一步过来,朱元璋放声大喝,“否则你果真是有造反之心,要眼睁睁断送孙元帅的活路啊!”
“你闭嘴——”长刀果决地飞砍下来,孙副帅整个身体朝前倾来。
朱元璋眼睛一闭,顿感万念俱灰,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铁箱中一栽,咚的一声,朱元璋的头部撞在铁箱内壁上,虚弱的眼风中只看见一张十分年轻、不大眼熟的脸,尚未想起是谁,又饿又渴又困的朱元璋眼一翻,晕了过去。
纪逐鸢解下孙副帅的铠甲,搭在肩头,他身后背着弓,丢开手上的弯刀,伸手去孙副帅身上摸铁链钥匙。
嗖然一支弩|箭对准纪逐鸢的头飞射而来。
朱元璋强撑着从铁箱里才冒出额头,就被一股大力按回箱底,脑袋又嗡的一声,他白眼一翻,再度晕过去。
滚在角落里的纪逐鸢抓住孙副帅的脚,把人拖到自己面前,摸了半晌,连裆也摸了,竟没能摸出钥匙。
“副帅在里头!不要放箭!”外头有人喊。
纪逐鸢本是一刀割断了孙副帅的脖子,此际听得外间叫嚷。便挪到从门口看不见的侧旁,摸到铁箱旁,紧蹙着眉头,刀砍不断那铁链,朱元璋被牢牢锁在铁箱上,偏偏那把锁扣在朱元璋的脖子上,若不打开锁,用刀去砍,便会连朱元璋的脖子一并削断。
纪逐鸢匆匆朝外看了一眼。不断有人包围过来,又有几支箭飞射而来,叮叮当当地钉在铁箱上。
“保护副帅!保护人质!”有人大喊。
纪逐鸢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要是此时不把朱元璋救走,他砍了贼首,他们会不会报复在朱元璋身上,把他也杀了?
等等。外面还在叫保护副帅,他们没有发现孙副帅已死。
纪逐鸢背靠到门边,手下不停地搬起尸体,给孙副帅穿戴好铠甲,探出手摸到死人脖颈里湿润的血液,纪逐鸢就手抹在地上,幸而孙副帅穿的是一身黑甲,血色看不出来。纪逐鸢朝外一瞥,压低嗓音喊道:“你们副帅在我手里,谁再放箭,我就一刀杀了他!”
门外安静了片刻。
“把副帅交出来,我们放你走。否则,你就有登天的本事,也冲不出数万人的包围!”
纪逐鸢耳朵动了动,是方才叫保护人质的人。他想了想,把头探出门边,吼道:“给我备马!”
外头吵了起来。
纪逐鸢脖子里出了一层热汗,皱着眉头只匆匆在门中看了一眼,飞快缩回头。没有数万人,屋子外围了数百人,营地里乱得很。
他能打得过这数百人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纪逐鸢的后脖,他算错了一件事,没想到朱元璋会被锁在屋子里无法移动的铁箱上,若朱元璋只是被锁着,此时他早已把人带上马了。
纪逐鸢眉头越皱越紧,脑子里乱成一片,毫无想法,慌乱中看到右手拇指,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激战时自己并不知道。现在坐在这里多时,身体的战栗才引起他的注意。还有拇指上不起眼的扳指,是沈书花一两银子买来的次货,玉石质地浑浊。
纪逐鸢沉沉呼出一口气,把唇贴在扳指上,手在地面摸到孙副帅的长刀,咬牙将刀在地面拖出金属声。
“吵完了没有?!”纪逐鸢藏身在门后,一声喝问。
有人牵马过来。
“你交出副帅,马给你。”一名将领说。
纪逐鸢一阵冷笑:“恐怕我来不及爬上马背,你们的人就会暗箭射我下马。有胆子你们现在便放箭!”
门中步出一身浴血的纪逐鸢,孙副帅被他竖在身前,提刀的一手托着死人的背,另一手执角弓,弓弦套在孙副帅的颈中。魁梧的孙副帅既挡住纪逐鸢身上要害,又被他拿着死门。
人像是已经被敲晕过去。
实则血将孙副帅铠甲内的衣袍浸得湿透。
整座营地被烧得不成样子,空气里浓重的烟气掩盖了孙副帅身上的血腥气。纪逐鸢膂力惊人,提起孙副帅把人按在马背上,弓弦始终不离他的脖子,一手紧紧扣着弓臂。孙副帅已死,要是纪逐鸢先上马,这人就弄不上马,而那死人又格外魁梧,纪逐鸢把他推上马后,却无法坐到他的前方去,只能坐在孙副帅的身后,由着死人横趴在马上。
纪逐鸢在数百人的眼睛里坐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
突然有人反应过来,大叫道:“放箭射他!”
纪逐鸢已纵马飞奔出去。
另外有人反对的声音离纪逐鸢越来越远,他只隐隐听见有人在辩要是射死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他也能把副帅勒死。
这一切已与纪逐鸢无关,他冷峻的面上现出一丝笑意,遥遥抬头望向远山。
辕门在即。
突然纪逐鸢座下的马前蹄屈跪在地,连着孙副帅,纪逐鸢被甩飞出去,连番在地上滚了几滚。
巨大的冲力之下,纪逐鸢卡在弓臂中的左手臂膀一阵剧痛,紧跟着是令他头皮发麻的崩断感。
天翻地覆的翻滚后,纪逐鸢单膝跪地,一条手臂撑住地面。不远处被绊马索拦翻的马倒在地上,马前扑倒在地的孙副帅,头颅滚落在身体侧旁十步开外。
角弓已折断,弓弦一片血红。
敌营大乱,哭天抢地的一声怒号:“副帅被人杀了!”
潮涌般的大军向纪逐鸢掩来,他太阳穴一片湿润,抬手摸到头顶摔破了一处,他呼吸一紧,眼中一阵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