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田的女儿缩在上了年纪的妇人怀中,怯生生地看眼前的陌生人,手里的糖饼被唾液打湿,滴在妇人衣襟前。那妇人一脸焦急,并未留意,斜倚在门外,听门内的谈话。
“若再见到您儿子那些朋友,大伯可认得出人来?”沈书神色和缓,低着嗓音问。
“他们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若非、若非这些人哄着我儿,他又何至于……”
说话的男子约有五六十岁,双鬓斑白,满面悲恸。刘青给阮田办的丧事,父母定都目睹过阮田的死状。
“对令郎施以重刑的人,已被我们拿下,须交应天府处置。不出意外,当是要一命偿一命。”一直没说话的纪逐鸢开口道。
沈书看了他一眼,不能在这里流露过多疑虑,以免让阮家人不安。沈书说明来意,他要查看阮田的来往书信、经手账目。
阮父没有异议,将二人带到阮田住的小院,院里有小半亩水池,池中假山爬满青苔,书房外遍植翠竹,门庭前桑树枝繁叶茂,隐有江南富户家中的风貌。
“这都是,祖祖辈辈积下来的书。”阮父有意落后半步,他步态老迈,不到六十,便要拄拐徐行。
沈书随手翻了一下,书页泛黄,如同深秋的枯叶,手指在边角上稍用力一碰,就会掉下一块来。当即沈书不敢再翻,把手里的书放回去。tehu.org 火鸡小说网
“这里是信件。”阮父拉开一个抽屉。
门外响起女童哭闹的声音,阮母哄了两句,只得把孩子抱远。
“这些您都清理过吗?”沈书问。
阮父摇头:“我这孩子,从小主意大,也喜欢读书,这些书当中一大半在他小的时候我已打算都扔了。自从蒙古人打进来,读书哪能有何出路?人世间唯有一个关汉卿,蒙古朝廷唯其亲贵不用,若有侥幸,无非是,宋金望族。”
沈书听他谈吐不凡,猜测阮父早年间应该也是读书人的,兴许也曾怀过科举梦,只后来不知何缘故,没有坚持到底。书架上竟过半都是闲书,杂剧本子、志怪小说、前宋文人笔记,浙东一带风物志有十好几本。
“这是,他自己写的……”阮父眼角泛红,从一口锁着的箱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线装集子。
纪逐鸢翻给沈书看,内容是阮田写的一些诗,翻到后面,也有杂剧本子,都没有写完,往往略起个头,写到四五页,就不能继续下去。
“令郎颇具才华。”
阮父闻听沈书此言,喉中哽咽,摇头叹道:“就是这些小聪明,害了他。”
少顷,阮父深吸一口气,从书桌下面拉出一个柳条箱子,开了盖子上挂的锁,揭开盖子。
“往来的账目都在此,他当家后,我们做父母的再无过问。他也懂事,不到二十便听他母亲的意思,迎娶了倩儿的娘,夫妻二人,算得上相敬如宾。都是天命。”阮父拭去眼泪,略带唏嘘道,“成亲前给他二人合八字,先生便道,五年内有一劫,翻过这道坎,就能携手百年。媳妇没有翻过去,留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如今他倒好,先到地下寻他媳妇去了。倩儿还这么小……”阮父蓦然收声,凭借拐杖站直身体,“就是这些了,大人们是在这看,还是要带回去?”
“可以带走?”沈书当然更愿意带走,这些东西少也得看大半日,他也不愿打扰阮家父母的丧子之痛。
得到阮父的同意,纪逐鸢去找人来收拾。
沈书陪阮父在厅上坐,阮父双目无神,像在走神,话也没有半句。
坐了一会,沈书还有一些问题,便开口问:“大伯家中怎么一个下人也没有?”
阮父仿佛受了惊吓,回过神时回答:“我跟他娘都是吃苦过来的人,自己就能做,况且,大人在州城住惯,或许不知道。我们这地方大姓和富户都少,便没那么多做丫鬟杂役的,进山来的人也少,出入都不方便,若要吃这一口饭的人,多半也不留在这里,早出去寻生路了。”
“我看祝……老财的家里,就有不少人服侍。”
阮父脸色麻木,提起祝牛耳,他也没有特别的反应,朝沈书解释:“他招人挖矿,便有许多家眷无法安置,开春没有粮种,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其实就是不准,也没办法种地。祝牛耳与林放合开了一处铸钱场,钱却是用也用不尽的,他也怕出乱子,家里用那许多杂役婆子丫鬟之类,也是给口饭吃的意思。大人看我家的宅院,是气派,地方宽敞,照着苏杭的园子做,一点家底儿都搭在泥瓦、花匠上了,后院的池边也有不少名贵花草。”
沈书问:“从江南买来的?”
“多半都是那小子进山去挖的,他痴迷这些。祝老财新探的铁矿,就是我儿带他们去的。”阮父精神萎靡,瞥沈书一眼,又道,“大人还要问什么?”
沈书本也不想同阮父兜圈子,直言不讳地问了阮父这间宅子扩建是为何。
“我儿向往名士隐居山中,寻仙访狐之说。那年他偶遇与他志同道合的一帮朋友,那伙人遍访名川大山,交游多了,我儿请他们到家中作客,一住数月,竟是在制堪舆图。咱们这地方,古来产铜,南朝时曾因铜而富甲一方。我家祖上留下的那些地图,拿在手里也是废纸一张,咱也不可能自己去挖,再则,让达鲁花赤老爷得知,有命挖没命花,何苦来哉?”
索性阮田便把这些标有祖辈探得的矿产地的详图,一起卖给这些山外来客,骤然暴富之后,阮田便属意于扩建祖宅,想过富居山中,无事便读书著书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年初红巾军来后,彻底打破了阮田世外桃源般的宁静。螃蟹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祝老财,想赶走红巾军,自己霸占一方。我儿也是这么想。”阮父道,“造反无非就是,推翻朝廷,抢富户的钱和地。朝廷远在大都,山高皇帝远,管不着咱们的。红巾军就不同了,他们本就是农户、渔户、盐户出身,可说无孔不入,穷得眼睛都红。打从红巾来后,我儿日日忧心如焚,难以入睡,生怕有人来打他抢他。现在人到了地下,终于不用受这熬心之苦。我和他娘,把倩儿带大,给她找一户好人家,这辈子不过如是了。沈大人,我唯有一件事想不下去。”
沈书想要说话,见阮父情绪激动,只得按捺住。
“我儿寄身天地间短短二十余年,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他一没有杀过人,二没有抢过偷过旁人的。人只要生下来,就是要死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是这么个死法。他的脸、他的嘴、手脚都……都……”阮父深深吸气,却压抑不住胸臆中泼天的愤怒,声音也越来越大,“人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儿纵然不是什么大善人,在这乡里县里,也有一些侠名,也救过不少人性命。我见他那样子……”阮父哽住了,嘴唇不住颤抖,那一刻悲从中来,难以遏制。
沈书握了一下他的手背,另一只手轻轻拍抚阮父的肩。
泪水很快浸湿阮父整张脸,他的眼睛鼻子一片通红,嗓音模糊不清,“他那样子还算是个人吗?他到了地下阎王爷就不会以为他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我儿子,他固然不是圣人,众生皆然。为什么、凭什么,他就死得这么惨?”阮父声嘶,头紧紧埋在臂上,浑身止不住抖动。
沈书单膝跪地,将阮父两只手拉在怀中,继而抱住他的头,这半入老年的男人便在沈书的胸前呜咽抽搐起来。
天已经黑透,沈书晚饭没吃多少,不洗澡,直接去书房翻看从阮家搬回来的几箱东西。
阮田的账册里,并未写明送钱给他的人叫什么名字,只有姓,日常往来的两个人,一个姓林,另一个姓陈。至正十三年,确有一笔不菲的银钱入账,且以白银结账,并未动用楮币。除此之外,从至正十二年三月间,阮田每个月都有不少进账,最多的一笔,是在当年七月,入了一笔二百两。是年发大水,这钱用来修补了河堤,另孝敬给总管府各项没名目的银子一年达三百两之多。而在至正十二年前,阮田主要卖画为生,每年就是天寿节、端午节、春节前后,一年总入账不超过一锭钞,总不过是五十到八十贯钱。娶妻后不久,阮田的祖父过世,他远在永昌路的二伯托人带回两锭钱钞治丧,此后再无往来。
纪逐鸢推门进来,走过来揉沈书的头,将桌上杂乱的账簿收拾起来,他知道沈书的习惯,看过的推在一边,没看的圈在双臂中那一小块地方,有时候看困了,便把下巴抵在书卷上,两条手臂伸在桌上翻看其中一本。
“怎么样?”纪逐鸢收完,给沈书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草药茶。
“可能是暗门,也可能不是。他来往的人有一个姓林的,有可能是林凤。”
“姓林的人太多了。”
这也是沈书不能下定论的原因,阮田既死,他的事连父母所知也有限,死人再无法开口。沈书双眼出神,一口热茶当胸穿过,落入胃中,热流涌进四肢百骸,令沈书手脚都暖了起来。沈书吁出一口气,有些犯困。
“今天看不完,就先睡觉。”纪逐鸢道,“你晚上多看,也无非是把白天的事提前做了,到白天要瞌睡,还是得睡。”
沈书一想确实如此,起来觉得有点饿,纪逐鸢去厨房拿吃的,趁沈书吃东西,又去打水。
收拾妥当到了榻上,沈书已经睡去。
纪逐鸢便把人圈在怀里,略微侧头看沈书的脸,看一会,也睡了。半夜沈书不知道做什么噩梦,醒来时一头汗水,纪逐鸢让他喝了凉茶定定神。
沈书却再睡不着,纪逐鸢便把人抱在怀里,陪沈书说话。
“你不要放在这里……”沈书脸上有点发烫,纪逐鸢没什么异议地挪开了,沈书又觉得还是靠在一起舒服,便主动贴过去。
纪逐鸢没说什么,用一条腿压着沈书的腿。
沈书只觉得在一个坚固而温暖的小小堡垒之中,噩梦逐渐远去,他的梦里重现了阮田和帖木儿生前所受折磨,刑架上的人却不断变换。有时是康里布达,有时是穆华林,在惊醒之前,那浑身挂着被鞭子抽碎的布条的褴褛衣衫的人,面目竟隐约换成了纪逐鸢……也不一定就是他,那一瞬间很快,沈书几乎立刻就被吓醒了,隐隐觉得是纪逐鸢,在梦里似乎看清楚了,现在却一点也不能具体地回忆起来。而且那不是什么好梦,只不过梦给人的感觉太过真实,让沈书醒来仍觉可怕。
“想睡了?”纪逐鸢低头看一眼沈书,从他的眼神里分辨出沈书精神仍很好,知道他走了困了,便问他还怕不怕,用不用点灯。
“不。”沈书停顿片刻,语气带着犹豫,“哥,你抱我紧点。”
纪逐鸢一言不发,更加用力地将沈书紧紧抱在怀中。
沈书觉得好受多了,脸贴在纪逐鸢的脖颈上,嘴唇不时凑上去触碰纪逐鸢的下巴和嘴唇。这不是亲吻,倒像在不断确认纪逐鸢真真切切地共他躺在这遥远小县中潮湿的榻上。
“要?”纪逐鸢侧过头时,嘴唇自然而然便碰在沈书的耳廓上,但没有进一步的冒犯。
“不了。”沈书忙道。最近行事的次数越来越多,沈书也察觉到,不知为什么,每当觉得压抑,他便格外渴望纪逐鸢彻彻底底地进入,那并不好受,兼之他自己偶尔放不开,有时候一面觉得爽,一面又会莫名地产生羞耻和愧疚。有一次夜半醒来,沈书甚至有点想起来他爹,那时很困,这短暂的画面只让沈书有一瞬心里不舒服。今日见过了阮田的父亲,沈书便又想了起来。
纪逐鸢把沈书的裤子提好,手规矩地放在他的腰上,他的身躯温暖强壮,带给沈书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窗外噼啪的雨声渐渐减弱,沈书抓着纪逐鸢的手睡了。
翌日起来,沈书看阮田家的账直到下午,录了一些他觉得可疑之处。信件阮家说可以留下,沈书便让刘青收了。这天傍晚,天淅淅沥沥下小雨,韦狄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沈书边拆边朝纪逐鸢说:“文忠的字。”
朱文忠收到沈书加急送到应天的书信之后,立刻催陈迪备三个月的口粮送来,除此之外,今年麦田收成不错,可先送过来一部分。大抵会在七月初十前送到,粮种是单独的一批,届时负责押运的管军会交代给当地。
“让我选一个人出来,负责交接。诸事还是由韦狄总领。”沈书一下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说粮食,另一封则特别叮嘱沈书,韦狄须得留着。
“记恩。”纪逐鸢听沈书说过,韦狄曾救过朱文忠。
然而第二封信沈书看了一会,脸色不好,半天没有说话。
纪逐鸢正问,沈书把信给他自己看。信封是朱文忠写的,却还夹了一封吴祯的亲笔,催纪逐鸢领兵回援,语气甚是严厉,对纪逐鸢丢下自己的兵跑了,这么跟沈书径自出来十分不满。
当天晚上吃饭沈书就一直在走神,到睡觉的时候,把衬裤也穿反了,坐在榻畔用脚踩着裤子脱下来,翻了一面往腿上套。
“明天你先回去。”沈书说。
纪逐鸢叠衣服的手立刻停顿下来,他起身,回头看见沈书已经钻到被子里,侧卧着头向外,目不转睛地把他盯着,好像生怕他现在就要走。那目光轰然一下撞在纪逐鸢的心上,让他止不住心软,只想把沈书抱过来哄,应承他自己再也不离开了。
“总要一起走。”纪逐鸢坐到榻畔,摸了一下沈书的头,手指顺着他的耳廓,又摸沈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