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0 章 五一八

射出第二支箭时,水已经没过沈书的腰际,他弃船向岸边游去,混乱中沈书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的匕首刺中了几个人。

“呼……”沈书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水,上岸后他仍不放心,朝林深处走去。弓箭被放在一边,沈书脱下靴子,匕首被他倒抓在手里,割开布袜和裤腿。沈书咬紧牙关,坐在地上叹出一口气。被水泡的青白的皮肤上,有两道长长的伤口,在水下时有人偷袭,万幸的是没有伤及要害。

这个水平。沈书抿了抿唇,目光变得茫然,他的头靠在树干上,闭起眼,判断来人应该不是暗门的人。手里的功夫那么差,怎么可能为暗门所用?

那又会是谁呢?

等等。

今夜既有李维昌要劫粮,又有赵鸣的同伙要劫粮,追杀自己的,会不会是此外的第三方?

“主簿大人!”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沈书吓了一跳,同时也松了口气,来人是纪逐鸢的手下,两个兵士浑身湿透地踉跄着走过来。

其中一人肩膀受了伤。另一人则一眼看到沈书的脚,脸色顿时变了。

“小伤,没事。都甩掉了?”沈书从裤腿上撕下布条,简单把伤口裹住,离船过于匆促,他手上没有烈酒也没有伤药,只能等回去再处理。

“不知道,没人追上来就是。”受伤的士兵顾不上处理伤口,朝沈书说,“咱们没船了,如何回大船上去?”

“找找附近有无民家,我哥发现我不在,会派人搜寻。”李维昌去办正事,无论他还是纪逐鸢,只要发现自己不见,一定都会派人沿着江岸附近搜索。没有船,着急也无用,何况粮船都遭到袭击,回去也是添乱。

沈书身上钱也没带,手下找到的民家只有一个柔弱的妇人在家,带着个还没有沈书膝盖高的小儿。沈书身上也没带钱,一时窘得不行。妇人被他们三个狼狈的样子吓坏了,连门也忘记关,便转回屋中抱起小孩,走出来在院子里看见沈书和他的两个“同伙”,她的本意显然是要夺门而逃,却又不敢从沈书三人的面前跑过去。

“嫂子,我们不是坏人,只想借住一宿,天亮就走。”一个手下边说边比划。

妇人看到他手中摇来晃去的刀,骇得脸色发白。

沈书下令让两个手下把兵刃丢在旁边,沈书的左臂不至于无法行动,到底有伤口还是会痛。手下帮他将弓从肩上取下,沈书的匕首向来是藏在靴子里,横竖不会吓到人,便不管了。

妇人抱着孩子戒备地看他们半晌,终于没说什么,转身回屋,她再出来时,看到沈书三个还在院子里规规矩矩站着,没有向前多迈一步。他们每个人都浑身湿透,地上积了一小洼水。而且个个看上去都很狼狈,模样长得不像外族人。

妇人只瞥他们一眼,立刻就低下了眼睛,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很难听清,从窗户下摸出一根蜡烛,再次进屋,出来时她手里的蜡烛已经点亮。妇人推开旁边的一扇门,侧身,却没有正眼看这些陌生的男人。

沈书松了口气,朝手下说:“去那屋歇会。”

“谢谢嫂子。”

“谢嫂子。”

“多谢,等明日我们的人找过来,必然重谢。”沈书郑重其事地朝那妇人作揖行礼。

妇人一手掩住脸,避让不及,飞快地退开,从屋檐下走了。

没过多久,那妇人烧了热水,拿来剪刀,一坛酒,一些粗布。她把东西都摆在门边的小凳上,欲言又止地看沈书。最后她也没有同沈书等人说话,弄完这些便回房去。

“没吃的。”一个兵士把手圈在嘴边,小声地说。

“没拿大棍子把你打出门去已经很够意思了,快拿过来,给主簿料理料理伤口。”

三人中只有一个人没受伤,他只得认命地服侍两个伤员。

沈书无法判断是什么时辰,只隐约知道这肯定是后半夜。他们一路过来,沈书都留下他和纪逐鸢才知道的暗号,身上的伤口处理完,沈书也犯起困,便在冷硬的床上睡了会。已经落魄到这地步,沈书让两个士兵也到床上来睡,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冷,三个人挤在一起,稍微能取一些暖。

沈书是被人摇醒的,天还没亮,纪逐鸢跪在榻上,难过地翻看他用布条随便扎起的伤口。

“哥!”沈书激动地叫道,抱住纪逐鸢的脖子,知道纪逐鸢应该已经把手下打发到外面去了。

纪逐鸢拉下沈书的手,解开自己带来的布包。

“换衣服,怎么能这么睡?”纪逐鸢解开沈书的文士袍。

天气不算冷,但裹着湿衣服睡了这么久,沈书已经有点头痛,勉强忍着。

“别动。”纪逐鸢用匕首割开沈书臂上伤口周围的布料,眉头紧皱起来,“伤口上过药了?”

沈书嗯了声。

纪逐鸢却二话不说拆开布条,伤口被水泡得发胀,割得不浅。纪逐鸢用力按住跳动的眼睑,长吁一口气,脸上皮肤紧绷着,一边用烈酒清洗伤口,一边看沈书的反应。

沈书很能吃痛,一声也不吭,他知道忍过最初灼烧一般的疼痛,伤口便会麻木。

药粉撒上去时,沈书松了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看纪逐鸢的脸色。

纪逐鸢低下身捞起沈书一条腿,沈书的裤子破破烂烂,包扎过的地方十分明显。看过伤口,纪逐鸢的气也消了。

“哥。”沈书目光闪烁。

纪逐鸢板着脸看他,没有应声。

“我没事,也不疼。”沈书还光着半身,畏寒地瑟缩了一下。纪逐鸢沉默地给他穿好衣服,示意他坐到床榻边缘。

沈书便躺下去,伸直两条腿,由着纪逐鸢给他换裤子,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也不好再窝在潮湿的床上。纪逐鸢抱他起来,沈书不安地叫道:“我能走。”

“你走个屁。”纪逐鸢语气不好。

沈书不敢动了,仍觉得十分尴尬,便把头埋在纪逐鸢怀里。出门后想起来,抓着纪逐鸢的衣襟靠在他的耳畔说:“带钱没有?”

“已经谢过了。”纪逐鸢低头以唇碰了一下沈书的额头,“别乱动,一点也不听话。”

沈书被纪逐鸢抱着走了许久,偷偷从他的肩头看到纪逐鸢带来的手下也有十好几人,更不敢乱看,只想直接消失。已经二十岁的沈书,平时大小也算个官,多少人要听他的命令行事,而且他现在也长了个儿,比纪逐鸢矮不了多少,竟还要像小时候那样被纪逐鸢横抱着走这么远。

到了船上,沈书忍不住长吁短叹。

“回大船再给你找东西吃。”纪逐鸢说。

“我不饿。”沈书没想到纪逐鸢头一句竟是说这,不过折腾了大半夜,沈书确实腹中空空。他担心船上,便问纪逐鸢究竟如何了。

“李维昌趁乱劫走了六艘船上的粮食,没有全搬空,具体多少要等天亮清点以后才知道。现在找了地方停泊,刘斗伤得不轻,不会要命,我离开时他还没醒。”

“林丕呢?”

“吓坏了,急得打转,以为你被贼匪劫走,让我立刻来寻。”纪逐鸢嘲讽道,“怕回去无法交代,何况你和刘斗都受了伤,只有他毫发无损。而且林丕身上没有半点武功,打起来只能在后面指挥,船上着火时,他竟然在自己舱房里躲着,我去找他时,他在门内吓得直哆嗦,以为是山贼,不敢开门。站也站不稳,就他这个胆量,你让他负责漕运?”

“不是押粮都会遇到盗贼。”沈书道,“这一出本来就是我们安排的,寻常时候和籴,文官押运的不少,只不过是随船走一趟。你见过李维昌了?”

“看到了,没跟他说话。”纪逐鸢回答。

那就是最好的,人多口杂,不接触是最保险的。沈书仍有点不放心,问纪逐鸢:“确定是李维昌抢走的粮?”

“他的船尾插黄底白旗,我认得船。而且李维昌杀得漂亮,先时冲上船那些,在我和他围剿下,杀了半个时辰便仓促逃离。”纪逐鸢道,“你不该救那个人,他不见了。”

这沈书倒不意外,说:“他也是配合刘斗,跑就跑了罢。”

“明天晚上,我去把刘斗杀了。”

沈书被纪逐鸢吓了一跳,忙道:“别。”

纪逐鸢烦躁地说:“我手下的弟兄死了十二个,刘斗勾结外人,破坏漕运,既然他安排了人刺杀他,将计就计,有何不可?”

“赵鸣跑了,今夜这伙人的来历无从查起,只能从刘斗身上顺藤摸瓜。等查清他到底是勾结了什么人,再杀不迟。”

“那好,待抓出背后的人,就杀了刘斗。”纪逐鸢身上散发着戾气,他看着沈书,眼神渐渐恢复平静,不住深深吸气,好按捺胸臆里燃烧的愤怒。

纪逐鸢让沈书躺下休息片刻,走出去,在船头将手下再叫过来,他已问过了一遍事情经过,此时是问第二遍。确认了,沈书坐的船被凿沉,来的人是要刺杀沈书。但沈书就带了两个身手平平的农民军兵士,又是从运粮的大船上离开才去接头李维昌。

从大船放下的舢板,是最不起眼的小船,不仅仅船小,船上更无半点醒目的标记。

除非有人从舢板放入水时就跟上,否则很难把握动手的时机,更不会在李维昌带人离开后,立刻开始动手。

“一个活口都没剩?”纪逐鸢问。

手下回忆道:“有两个应该跑掉了,主簿自己杀死了几个,来的人不多,不到十个人。”

“离开大船时有人跟着你们?”

手下面面相觑,显然并没有留意。

这也情有可原,船上当时乱成一团,事态紧急,没那么多功夫去小心翼翼,周遭又是一片漆黑,唯独大船上的火光能够照见些许视野。纪逐鸢的两个手下也不过是听沈书的命令行事,在刺客动手之前,到底是哪边的人,要做什么,根本分不清楚。

纪逐鸢在船头坐了一会,江风寒冷,远处现出舰群。船再走半日就要入海,避开多暗礁的万里长滩,从黑水洋北上。方国珍的船上配备了大量作战兵器,今夜事发突然,纪逐鸢知道李维昌要来,原就做好了放水的准备,完全没有料到还有另一股人,竟这么巧,就在同一天来偷袭。这也是料定,一旦船入海,再要来抢就没什么好的机会了。

到底是谁?

遥远的天边启明星现出身影,少顷,江面上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红光照在沈书苍白的脸上,林丕亦步亦趋从船舱里被人扶出来,额上敷着一方白色的布巾子,双手上来握住沈书,几乎落下泪来。

“万幸!贤弟无事便好。”林丕紧紧拉着沈书的手,高声唤人去叫郎中,先催着给沈书看伤,林丕盯着郎中给沈书换药,又亲自喂沈书吃药吃饭。

纪逐鸢按剑在侧,冷冷看他。

“都不要打扰主簿休息,有什么事下午再说。”林丕朝旁边的文官小吏说,安抚地拍沈书的手背,不无感慨地看着他摇头,“幸好贤弟无事,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朝主公交代。”

“林兄受惊了。”沈书又想起纪逐鸢那番议论,但他觉得,林丕不是担不起事,只不过偌大一个林家,现在都指望他林丕能凭借功劳高升,压在林丕肩上的担子太沉。

林丕摆了摆手:“不耽误你休息。”他的眼睛在人群里找到纪逐鸢,“千户随我来一下。”

吃了药沈书觉得头昏,本想等纪逐鸢进来说会话再睡,实在抵不过困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

沈书再醒来,天已经黑下来,船舱里没有灯亮。他晕头晕脑地起来,把灯点上。

纪逐鸢从外面进来。

“哥。”沈书嗓音发哑。

纪逐鸢拿过沈书的外袍,让他披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没有发烧。纪逐鸢明显松了口气。

沈书睡得脸肿了一圈,眼皮也有点睁不开。

“觉得怎么样?”纪逐鸢问,“饿了没?”

经纪逐鸢这么一提醒,沈书确实觉得有点饿,纪逐鸢便出去给他找吃的,让沈书填饱肚子之后,纪逐鸢从窗户探头出去,叫了两个弟兄过来。

“不要让人过来打扰。”说完纪逐鸢把窗户紧闭,到榻上与沈书对坐,抓着沈书的一只手,看他许久。

“发生什么事情了?”沈书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刘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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