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逐鸢被人叫走后,沈书翻个身继续睡觉,睡醒起来穿好卫兵服,找到唐让,要求巡营时也把他算上。
唐让大吃一惊:“算了吧。”
沈书坚持要跟其他士兵一样轮守,唐让一脸为难。
“不会连累你挨骂,我哥那边我去说。”沈书想到堰上看地形,唯有巡哨最方便察看。而且他也想看看纪逐鸢平日都做些什么,自己也做一遍。
一天下来,站完最后一趟班,沈书已经有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纪逐鸢则到深夜才回来,他脱下铠甲,到床铺旁摸了摸床上,确定有人,这才脱衣服钻被子睡觉。
接连数日,沈书都没告诉纪逐鸢巡哨的事,雨势在月中终于得到控制,吕珍从绍兴城里派人日日出城巡守。而抱姑堰上下,扎满村寨,将远近的乡民聚在一起,河中立起排栅,阻挡船只。零星的攻击只发生了四次,沈书碰上过一回,敌人只有数十,击退之后,有人要追,沈书便以“穷寇莫追”为借口,拦下同队的人。
而且沈书发现,纪逐鸢的手下似乎是得了他的命令,极少会直接下狠手把人杀死。如此一来,纪逐鸢的战功自然上不去。不日绍兴传来消息,军器局查人贪军粮军饷,霸占民女,戴、张二人俱获罪调离,改由当地镇抚所知事代领职责。
“罚得好。”纪逐鸢看了一眼。tehu.org 火鸡小说网
农民军纪律不好是常事,端看统帅约束是否严格,各级将领头目是否忠诚,因此戴、张二人所犯,实际上许多将领都犯。这里头的水极深,沈书没有同纪逐鸢详谈。而是把张隋送来的密报交给纪逐鸢,说是,胡大海新近得了个军师,许多事都是出自此人的谋略。古怪的是,胡军往往迟一步,譬如说欲扑东门,东门就增设了防御,欲决某堰,吕珍便增派人去看守,使胡军无处下手。而胡大海更带了一队苗兵,这一队人马完全不听号令,全凭自己行事。
纪逐鸢看得眉头皱了起来。
“胡大海身边,也混进奸细了。”纪逐鸢道。
“未可断言。”沈书沉吟道,“吕珍能守绍兴三月有余,这仗就不好打了。”
“使数倍之兵围困,迟早会因粮绝而投降。”
纪逐鸢所说,也是沈书最初的看法,但近日沈书同一些士兵混在一起,发现因为自己其实效忠朱文忠,而小看了淮军统帅。吕珍在军中声誉极高,沈书虽不赞同过度的身先士卒,吕珍的事迹却传遍了整个军营。
所有淮军士兵对吕公如何爱护兵士,如何忠勇无匹都如数家珍,在下层兵士中,大家对打败胡大海来袭还是很有自信。这也源于吕珍来绍兴之后,对所有城墙进行大规模改造,至于粮食的问题,吕珍要求不许贩米出城,以官府出具的文券兑米,固然损害商人的利益,却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军队的口粮。再则,城外作为主战场,吕珍便让士兵在城内帮助居民开辟自家的院坝和土地,主要种些豆类,豆类生长周期快,亦可饱腹。绍兴城内水网密布,向来是不缺鱼鲜一类的食物,总也饿不死人。
纪逐鸢想了想,说:“胡大海可以一路打一路捎粮过来。”
“城外有不少人都跑到城里去了,朱暹抓的奸细你以为是怎么混进去的?”
纪逐鸢正要张嘴说话。
沈书又道:“放一部分人进城是有风险,却为吕珍赚够了名声。婺州、诸暨死多少人,又逃了多少人?吕珍愿意给这些败逃的士兵机会,肯冒着放进奸细的风险让他们进城。是我低估了他此举的作用。”沈书端着茶碗发呆。
“影响胜负的因素很多,胜败都是兵家常事。”
听到这话,沈书险些当场笑出来,觉得有点意思,侧过脸端详纪逐鸢。
纪逐鸢感到莫名。
“你倒是看得开。”沈书喝了口茶,眉头始终没有展开,“如果不能堵死绍兴城,围攻之计就错了,拖上三个月已经太久,大军一万一个月就要六万石粮食,这还不算马。你看城外开春耕了吗?”
绍兴城外因频繁有兵马通过,加上今年降雨颇多,土块里都是折断和腐败的秧苗。而今已是五月,错过了四月播种,五月初插秧,又或是有些插了秧苗被马匹和军队踩踏,大雨又一直不停。早稻是指望不上了,晚稻要七月底才能下地,粮食归仓则在十月底到十一月初。
攻绍兴三个月,城外农户不是举家搬迁,就是死于战乱,粮食更耗不起,越往后越没地方抢。
而以沈书对胡大海的所知,他恐怕也没有那个狠心让这一地百姓统统饿死。若连吕珍的军队都没得吃,那绍兴城里更没吃的。除非能够破开城防,但凡能有一个口子,全军利剑一般直插绍兴城,否则大军必退。
直到现在,沈书才幡然领悟,吕珍所用的拖延之计,着实是知己知彼。也难怪铳炮要得如此着急,看来是铁了心死守不让。
接下来数日间,零星有胡军来攻,阵仗不大,大多是百人上下的队伍。村寨里的壮汉各拿镰刀斧头冲上堰坝,淮军以弓手于高处掩护,把抱姑堰守得密不透风。只不过暴雨又至,将重筑好的抱姑堰冲垮数次,绍兴城内又派西门守将叶成巡哨。
半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蚊子飞进帐篷里,在沈书的耳畔嗡个不停。难得一夜无雨,纪逐鸢不用出去巡查,两人抱着大汗淋漓地睡觉。
帐篷外忽一阵剧烈响动。
沈书呼吸急促,竖起耳朵静听片刻,没声音了,他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眼神示意他继续睡。
沈书却起来穿衣服,推了纪逐鸢起身,小声地说:“是不是在攻城?”
“每日都攻城。”纪逐鸢不太想起来,但沈书已经披挂整齐,他只好也起来,沈书为他穿上铠甲。
纪逐鸢眉头一蹙,不得不拿起剑出去。
帐篷外火光透天,绍兴城方向半边天被烧得通红,不断有闷雷般的隆隆声传来,还有零星鞭炮一般的炸裂声。
营地里亦有不少人钻出帐篷看,越来越响的炸裂声惊得寨子里的乡民也出来看到底怎么回事。
中军帐有人敲响金锣,是集结的信号。纪逐鸢示意沈书紧跟自己,他也意识到这一战非同寻常,脸色不禁一沉。
才走没几步,一声巨大的炮响震地而来。
沈书清晰地感到鞋子下踩着的土地传来的震动感,这威力是他没有见识过的,天际也一瞬间被刺眼的白光照亮,白光褪去,烟尘翻卷着腾空而起。
“娘的,还让不让人睡觉。”有人骂骂咧咧边往外走边戴头盔。
一路有人朝纪逐鸢招呼。
纪逐鸢用手臂不时拦沈书一下,营地里越来越多的甲士跑动起来。
中军帐里已到了数人,正中端坐的将领神色凝重地整理着袍袖。忽有人进来禀报:“常禧门外有敌军偷袭,院使已命游骑运河搜寻,大破敌军。另有敌首蔡元帅领兵攻稽山门,已逾春波桥。”
会稽山到稽山门不足五里,春波桥则近在咫尺。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正当纪逐鸢要开口时,另有一人大声道:“属下自去将这人人头提来,请元帅在帐中安坐。”那彪形大汉起身,抱拳环视,决然而出。
沈书与纪逐鸢耳语片刻。
纪逐鸢道:“请大将军派人在营盘周围挖坑,削竹做签,布铁菱,往沟中施钉牌,以作防御。”
“所言有理,你即去办!”上座者发话。
纪逐鸢带了沈书出来,立刻回营整队,安排任务。纪逐鸢本要将沈书留在帐中,沈书却说跟着纪逐鸢更安全些。
纪逐鸢抬头遥遥望了一眼,此时的夜空已经被烟尘彻底遮蔽,不时有火筒火炮的光划过天际。
“那你跟紧我。”兄弟二人便各取了挖掘的工具背在身上,找准地方,立刻开工。
沈书一边挖地,心里一边想事,不到片刻就出了一身汗。而火炮声渐弱,只余下零星的动静,沈书手上起了泡,不以为意,继续握紧锄头挖土。
营地里突然有人大呼小叫起来,一骑三十余人的队伍威风凛凛地驰过营地,各处守拒马桩的士兵纷纷为他们开道。
为首的正是请命去击杀那蔡元帅者,沈书心中一凛,这一队人个个都带着火铳。
喧嚣平静下去,过了会,纪逐鸢拿水过来让沈书喝。两人坐到土堆上,纪逐鸢看到沈书脸上的泥,不悦地蹙眉。
正当他要说话时,沈书却问:“蔡元帅如何?”
“死了。”纪逐鸢用水冲干净自己的手,把袍子松开,在里衬上擦了手,才替沈书擦脸。
沈书倒不在意,反正擦了也要脏。
“人头提回来了?”
“没有,放火铳偷袭的,听说摔下了胡床,被抬回去了。”纪逐鸢道,“现在全军士气很旺,恐怕……”
后面的话纪逐鸢还没来得及说,有士兵来传令,让纪逐鸢带上五百人,立刻随万户邓思忠驰援春波桥,彻底歼灭蔡元帅的部众。纪逐鸢带人走了,余下的人继续挖壕沟,布置陷坑。
晨光洒在无水的沟道上,唐让伸手把沈书从沟里拽上去,松手时吓了一跳:“你这全都破了,别挖了。”
唐让年纪小小,手掌却十分粗糙,在部队里什么都得干,也不全是杀人。
沈书就势摸了一下他的手,笑道:“没事,又不疼。”
“什么不疼!”唐让拽了沈书手腕一下,让他去自己的帐篷,先清洗,后上药,又用绷带给沈书仔细缠上。
“弄成这样我怎么干活?”沈书翻看了一下被包成萝卜的手。
“你本来就是文官,在旁边算算账分粮草就是了,再说你那点劲儿能挖多少?”
沈书指给唐让看哪里是自己挖的。
唐让一时语塞,不管不顾道:“真不成,回头让你哥看见……”
“没那么金贵。”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沈书抬手遮了一下眼,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正在忙活的乡民。所有人都在齐心协力挖坑布陷阱,寨子里炊烟一片连着一片,恍如人间仙境般白气缭绕。
沈书出了会神,唐让说不过他,去做早饭。
这时沈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疑惑,那一张张布满汗水的脸,有力的、挥着锄头的手,这些乡民真的盼望朱元璋的军队吗?这其实不难回答,百姓盼望的从来不是军队,他们盼望的是安居乐业。唯有在无法安居乐业时,他们才盼望有一只手能把所有人从泥沼中拯救出来。
唐让不让沈书自己吃饭,要来喂他。
沈书吃了几口,想起一件事来,笑了。
“晏兄曾说感激你在他重病时照顾他,看来果真是照顾得很好了。”
“他说过?”唐让问。
“不信你去问他。”沈书道,“他从前有一个心爱的人,那人死后他便孑然一身,上次遭了瘟疫,他是存了必死之心的。他不怕死。”
“人怎会不怕死?”唐让不相信。
沈书看着他稚嫩的脸,只笑着摇摇头。
这一战同时发生在常禧门和稽山门外,从半夜打到中午,才有军队陆续回来。沈书看到了邓思忠,以及几个眼熟的千户,却不见纪逐鸢,让唐让去打听。唐让回来说,纪逐鸢带了二百人深入敌营,破对方的寨子去了。
“只有他去了?”
“还有几个小头目也没回来。”唐让回答道。
到下午日头西斜,纪逐鸢还没回来,沈书招来张隋。张隋为他穿戴好棉甲,还相当不放心。但沈书没有铠甲可穿,纪逐鸢的也穿不了太大了。
“什么时候弄身锁子甲。”沈书装好袖箭。
张隋仍十分担心,他早看到沈书手上缠了绷带,知道内里有伤,便说:“属下带人去即可,少主还是留……”
正说话,沈书听见外面许多人叫嚷呼喝,便冲出帐篷去看。只见纪逐鸢一马当先,他带的士兵驱赶着数十匹战马,马背上尽是麻袋。
纪逐鸢到了中军帐外,滚鞍下马,朗声汇报战果。紧跟着又有两支小股部队回来,都是抢钱抢粮食去了。
十几位女子被人从马背上抱下来,众女退后,纷纷朝纪逐鸢下跪。
纪逐鸢神色不自然地摆摆手。
沈书一看就知道了,应该是破了农民军的寨子,抢回来的一些民女。沈书让唐让去招几个兄弟来,将那些女子送还家中。
这时却有几人啼哭起来,哭声像会传染,一下子就哭倒了一片。
原来当中许多人家破人亡,回家也没有亲人了,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没法自己谋生。
“跟了爷,把命都给你!”有人在旁见当中不少年轻姑娘颇有姿色,便争先抢后地起哄。
“要不然送进城,让院使决定?”又有人说。
元帅徐昺步出,一时间左右俱静了下来,他虎目圆睁,环视一周,最后看向纪逐鸢,随手一指,说:“人是你带来的,你说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