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一一三

“赶紧去。”这么大的事沈书不敢耽搁,让李垚立刻陪朱文忠就走。报信的士兵说还要去军营找朱文正,沈书多问了一嘴,得知也是冯国用的意思,叫朱文正带一队人马回去。

士兵出外后,李垚为朱文忠理好上盖,正要告别,沈书说:“李恕不去,留在我这里住几日。”

朱文忠道:“还有什么?”

沈书想了想,说:“没事,凡事听你舅母吩咐,我哥在吴祯手底下,要是有什么就去找他,我师父也在你舅身边,你要有什么需要人帮个手,他们都会帮忙的。”

朱文忠略一拱手,急匆匆地走了。

雨越下越大,到晚饭时,满院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外间花草被雨水冲得簌簌作响。

晚饭都是点着灯吃,天色实在晦暗。沈书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筷子,就去喂狗。因为下雨,狗儿也被牵到榆树旁的廊庑里拴着,见沈书来,狗儿放低前半身,昂头摆尾地等他走近,放下碗,乌溜溜的圆眼兴奋地看了沈书一会,被揉了脑袋才露出尖利的犬齿开始吃饭。螃蟹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沈书!”

沈书听见李恕的声音,回头见他在书房门口站着,对自己招手。

沈书起来去洗手,到书房里去,孙俭站在门上,小声叫了声少爷。沈书摆手,让他晚上不用伺候。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拿一把大茶壶来,你就去歇息。”沈书说完,进了屋内。

李恕取了十两银子出来。

沈书疑惑地看他。

“郭公进城之前,跟你打赌输了。”李恕从容地说。

沈书眉头舒展开,想起来了,把银子往李恕的面前一推,“都没打起来,不能算你输。”沈书神色有些隐隐担忧。

“总之孙德崖是带大军撤退了,算是你的赢面。”李恕话声一收,也没有人敲门,但他到了书房门口,开门,孙俭刚拿着茶壶站到门口,举着手正要敲。

“给我吧,多谢小兄弟。”李恕关好门,回来把茶壶放在桌上的木头垫子上,摆正位置。

“还不一定。”沈书喝了口茶,“吴祯派晏归符出城探哨,孙德崖的大军并未撤远,应该是在观望。元军围城,他在等着捡一个大便宜。”沈书让李恕把另一侧窗户开一点。

湿润的凉风从窗口挤了进来。

沈书想了想,说:“钱你先收起来,这局还没定。今天这变数不就来了?”

“你说,冯国用为什么叫朱文正带一队人马回去?”李恕的视线在沈书脸上游移,终于还是把钱收起来,侧身压在桌上,小声问沈书,“还有,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沈书抬眼看他,慢条斯理地问:“你是真不知道?”

“说说看。”

“别人一家人的事,你在里头搅合什么?总兵夫人是郭公的女儿,总兵是他女婿,现在老泰山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妻弟,哪个好惹?你是能打还是能说?再说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李恕又要给沈书倒茶,沈书一只手遮在杯口。

李恕放下茶壶。

“至迟明日一早就有结果了。”沈书没有点名什么结果,这不用说,李恕也知道。郭子兴名分上是郭家军的大元帅,至正十三年夏天,贾鲁病故,濠州之围随之解去,盘踞在濠州的彭大、赵均用二人各自称王。

那时郭子兴就有意也要弄个王来当当,被朱元璋劝住,于是仍称元帅,自己手底下的人尊一声“大元帅”。现在人没了,那个位子须得有人去坐。朱元璋苦守和阳,守城的士兵是不能撤下来的,将自己手里的兵马,分派给吴良、胡大海等前锋,与元军缠斗得难舍难分。

沈书所说明日一早就有结果,是指元帅的名分。

“守城全靠总兵,现在又叫了朱文正带兵回去,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李恕认为,从郭子兴重病,和阳都是朱元璋说了算,郭子兴死后,名分理所当然是朱元璋的。

沈书沉吟片刻,摇头:“郭公赶来和阳后,军中本来就有议论,军队是姓郭还是姓朱。无论怎么说,在濠州仗义疏财建起根基来的是郭家,朱元璋是个有远见的人,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肯背不义的名声,如无意外,当是父死子继。”

“郭天叙跟他那个弟弟,在滁阳的时候险些要了总兵的命,他能忍?”李恕毛躁地抓了一下头发。

“要做大事的人,忍才是第一件功夫。”沈书走到窗边,朝黑漆漆的夜空望了一眼,雨下大了,和着雨声,最好睡觉。不打算再跟李恕说话,要回房去睡觉。

李恕却把人叫住,问道:“舒原还没消息来?”

“没有,他回信也是回你啊。”沈书奇怪地看一眼李恕。

“我在信里叫他让人送信来你这里。”

“许是没找着合适的人把信送进城,这么险,没人肯送吧。”沈书道,“等和州解了围,我去找师父,用他的路子送。”

沈书出外,唤来曲行给李恕使唤,李恕进总兵府时,就有不少细软都留在沈书这里。曲行把床一铺,李恕便让他出去,房间里的灯没多久就熄了。

沈书嫌晚上睡觉气闷,夜里向来要留一扇窗户不关,这一夜下雨,索性沈书把窗户全开着,裹着一件旧棉袍窝在椅子里把孟子集注重读一遍。原想借着读书养瞌睡,不想越读越精神,反而睡不着了。

直至后半夜寒气上来,沈书才爬到床上去,放下帷帐,听着雨水打在竹子上的声音迟迟入睡。

翌日全城挂白,总兵府里人员进进出出,雨一直没停,把院子踩得泥泞不堪。众将先拜郭公,再拜郭天叙,正堂及左右两排廊庑全部腾出待客奉茶。新元帅的名分未定,架势却已摆了出来。小儿子郭天爵与女儿郭清月各自披麻戴孝在院里散香。

小张夫人惨白着脸,在棺椁前哭晕过去两次,此刻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告罪回房。前脚从正堂出来,立刻吩咐丫鬟去看看马秀英在何处。

她回到卧房,对镜梳妆,面无表情地往脸上一层接一层扑上香粉,白色的细粉纷纷似雪掉了一桌。镜子里的女人一脸冷若冰霜的思索神色,突然,她的手停下了动作。

丫鬟蹑步上前,朝她耳语完。

张氏费解地皱紧了眉,眉峰之间,粉面裂出浅浅几线细纹。

“他们两口子,这就算了?”

丫鬟接不上话。

张氏转过脸去,愣了一会,以手指轻轻点匀脸上敷的粉。

城下元军正在冒雨进攻,三人合围的木柱不断冲撞城门。

城楼上,朱元璋说话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在羊皮纸上画,吩咐汤和:“带两千人把住这片茶坊背后的城墙,这段尚未来得及加固,最为薄弱。一旦被发现,官军定会从此处突入。明二郎,接着带人修此处女墙,限令五日,必须完工。”

“总兵……如今下雨,泥浆凝结不住……”

“用整牛皮遮起来,李顺!”朱元璋另叫了个人过来,命他立刻带人去府库取,随在朱元璋旁边的兵士低下头去,朱元璋就在他的背上写来手令,那人带着手书当即离开。

一名亲卫拿了蓑衣和帽子上来,给朱元璋穿戴上,朱元璋已经满脸是雨,脸色铁青,他站在城楼上往下看。

“大人,还是进去躲一会,小心流矢……”亲兵话音未落。

朱元璋大步往城楼下走,吩咐人牵他的马来。

“胡大海!”

“在!”

“带五百精兵,听我号令!”朱元璋按着腰间宝剑,快步跑下楼梯,翻身坐上马去,静待攻城间隙好带人冲出城去,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场进攻持续到傍晚,城里起灯的时候,吴良带二百人出城清理战场。官军甚少夜里突袭,且围攻和州数战不捷,朱元璋也看出,号称十万人的元军,第一,并无这么多可战之人,第二,对面众将一样人心不齐,并不都听原和州平章也先帖木儿号令。

原因是多种多样,最主要的一点是,朝廷如今赏罚混乱,譬如说由富户地主自发而起的义军,首领往往被封作大官,正经的官员,尤其是汉官却并无此等待遇,需要连战告捷,朝廷才会有恩旨下来。浑水摸鱼者更是不计其数,走高丽皇后裙下谋官谋赦的也不少见。

二月,刘福通从砀州迎回韩山童之子韩林儿,拥立为帝,定都亳州,号“小明王”,国号“宋”,年号“龙凤”。

“怕是不日间就会有人来传旨了。”朱元璋将沾满血的帕子丢在铜盆里,婢女换了一盆清水来,他仔仔细细把指缝里的血泥搓去,第三盆水洗过,清水里不再有泥污,朱元璋低头在身上闻了闻,解甲,近侍为他擦身毕了,换上干净的袍子,下人们都识趣地退出去。

桌上才摆的晚膳冒着热气,没几个肉星子,晚上吃的是水饭,窝头堆成小山。朱元璋不急着吃饭,先过去抱住妻子,脸贴在马秀英洁白的颈侧,小声问她:“今日身子可好?”

“歇了一天,母亲让丫鬟来问,我说染了风寒,就不去前头了。她也没有多问。”马秀英轻轻推开朱元璋,两人挨着坐到桌边吃饭。

“她当然不多问,最好是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朱元璋笑着说。

马秀英微微蹙着眉头。

朱元璋剔了块鱼肉夹在她碗里,道:“不管她,你就管好肚子里这个,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就什么都有了。”

马秀英娇嗔道:“你也别太喜形于色,当心让人看出来。”

“看出来就看出来,郭家那几个着急回滁阳去坐镇,顾不上你我。”向来朱元璋是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打从马氏有孕后,却实在有些憋不住,守城固然疲惫,因夫人有身孕,想到朱家就要有后,朱元璋就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满心思都在琢磨赶紧退了元兵。

“也是父亲自己的意思。”马秀英神色黯然。

“别想了,岳父就是操心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谁不想把基业传给亲儿子,偏偏他两个儿子一天到晚只知内斗。”朱元璋眼神愣了愣,回过神来,三两口吃完一个窝头,又拿了个,他腮帮子动个不停,说,“当初若非岳父把你许配给我,又让我做镇抚,一路做到和州总兵,他老人家一生刚直耿介,唯独被血脉亲情绑得死死的。”

“父亲是感念原配夫人的恩情。”马秀英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他是上辈子欠了他夫人的,但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那小张夫人我是不放在眼里的。岳父走了,张天祐数次害我。”朱元璋的话戛然而止,下意识瞟了一眼窗户纸,树影在窗纸上轻轻晃动,听动静外面风仍吹得很紧。

“晚上还出去吗?”马秀英换了话题。

“去,吃完我抓紧时间睡一会,半个时辰你叫醒我,元军白天攻城不下,得提防他们夜袭。”朱元璋显然还有别的忧心,却没再说下去。

马秀英也不问。

等到朱元璋小睡起来,重新穿戴铠甲出门,她才让人去请姚大夫。

纪逐鸢数日没有着家,三月下旬,有一天中午回来,倒头便睡,一身又脏又臭,沈书爬到榻上去,提心吊胆把他哥给剥干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皮甲上的血腥粘得被褥全都遭了秧。

无奈之下,沈书叫了两个人过来帮忙,折腾得满身是汗,才把弄脏的被褥都换下来,其间纪逐鸢被搬来挪去,数次手脚掉在地上,沈书看着都觉得要摔疼,他哥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要不是还出气儿,简直让人疑心他是死了。

沈书满头大汗地出去,洗澡,换衣服,不去管纪逐鸢,反正晏归符也回来了,不用纪逐鸢也能找到人问话。

“别怪他,三天三夜没睡觉,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晏归符一身白袍,已洗了脸,连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

沈书不禁心里叹气:看看人家,这才是身为美男子的自觉。

“元军退了?”沈书心念一动。

“暂时退了,不敢大意,正在抓紧查漏补缺,看看城墙还有没有问题,没封住的狗洞也全部都要堵上。前几天总兵派人送郭公的棺椁回滁阳安葬,孙德崖的大部队正朝那边去,今日换了些人下来睡觉,让今夜子时到总兵府集结。”

“我哥也去?”

“去。我也要去。”晏归符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不方便开口。

“那我让人多做一些干粮,你们带上,你不去睡一会?”

晏归符松了口气,欣然道:“就去,昨天晚上我实在没撑住,在城楼上睡了会,你哥是真厉害。”又对沈书拱手,“这就有劳大人。”

沈书先去外院给郑四说了,拿钱给林浩,让他去找徐大夫配点金疮药,单独有十两银子是买人参的。

“能买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徐大夫不会坑我。”

沈书估摸着这一趟纪逐鸢少也得离开半个月,总结上次的经验,把能给纪逐鸢带上的吃的用的全带上。实在没什么要收的了,才爬到榻上去,纪逐鸢当即侧过身来抱。

“哥?”沈书试探地叫了一声,纪逐鸢睡得死沉,一只手伸进沈书的外袍,贴着里衣把人扣进怀里。

沈书:“……”在纪逐鸢的梦里,他可能是应该被摔翻在地的敌人。沈书静静看了一会纪逐鸢,只觉得他脸颊瘦了一圈,黑了点。

久违的气息包裹着沈书,令他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时纪逐鸢已经走了。

月上中天,沈书在榻边失落地坐了一会,起来饭也不想吃,连脚也不洗了,回到被窝里紧紧抱着被子,鼻子杵在纪逐鸢的枕头上接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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