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图娜嘟起滋润的红唇,吹干墨迹,念了一遍给沈书听,她卷翘的睫毛十分迷人,手腕稍微一动,几个细金镯子便碰撞出一串脆声,挠得人心痒痒。
“我略微做了些许改动,这样阿爸不会疑心是旁人所写。”也图娜最后打上穆华林的私印,待印泥干透后,她用拇指眷恋地抚了抚纸面上的名字,幽幽叹了一口气,笑靥如花地望向沈书,“许久没用过他这方印章了。”
沈书心道,穆玄苍在唐兀人的信件上认出的印,不会就是这一枚吧?也图娜为什么会用过?
“可惜得还回去了,这章子是很不错。”也图娜叹了口气,把印章装回去,侧过身子,问沈书,“我弟弟近日有信来吗?”
“这几日没有,应该还没到大都,他会给我写信的。”沈书问过也图娜现在住的地方,竟离这里不远。
“也许会换地方住,离开应天府也不一定。这封信就不劳少侠大驾了,既然是送给我父亲的信,由我来送最方便不过。”也图娜笑吟吟地将信叠好,朝穆玄苍说,“少侠不会不答应吧?”
穆玄苍脸色一直不好,此刻更是毫无反应,木然地坐在那里。
“如果姐姐能更快送到大都,自然很好。”沈书用手肘碰了一下穆玄苍。
穆玄苍回过神来,疲惫地点了点头。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有人代劳,少我一桩事,我没什么好不答应的。”
“那么,去吃饭吧。”也图娜心情很好,起身先一步闪出门外。
沈书忙跟上去,示意也图娜跟着他走。也图娜性情活泼,对沈书家里的布置赞不绝口,恨不得挖一棵桂花树扛回去栽在她住的院子里,她胃口也好,席间一直称赞沈书家中的厨子手艺不错,还从身上摸出来几个金锞子赏给厨娘。
因为宵禁,沈书本想让也图娜就在家里住一晚,结果也图娜说,她有办法回去。
“今晚就会把信送出去,不叨扰你们了,改日再叙。我住的地方你能找到吧?”也图娜朝沈书倾身过来。
纪逐鸢插进两人之间。
也图娜笑了起来,翻动手腕,镯子叮当作响。
“能找到,这封信就拜托姐姐了。”
“嘴真甜。”也图娜眼波一荡,身影没入巷子里,霎时便不见了。
纪逐鸢牵起沈书的手往里走。
沈书一路没有说话,回到书房里,只见穆玄苍还在发愣。
“你师父知道你的计划了。”穆玄苍眼睛有点红,是沈书他们出去时才搓的。从得知穆华林今晚不来的消息后,许多念头滋生出来,穆玄苍想来想去,认定事实如此,就是穆华林看透了沈书要做什么,索性不来。
“应该不是,如果早上他就决定不来,当时就可以留下印章。或者,他可以用空白纸签下自己的名字,而且他也不会费心思叮嘱我多准备笋,就当只是请也图娜来吃饭。”沈书道,“他也没有什么好忌惮的,就算他不想答应我们任何条件,也绝不会连来都不来。”
“你有多了解他?我们这里没有人真正了解你师父。”穆玄苍拔高了音调。
纪逐鸢刚坐下,又站了起来。
沈书抓了一下纪逐鸢的袍袖,手从袍袖滑下来,抓住纪逐鸢的手,眼神示意他坐下。
“我相信我的感觉,早上他真的打算要来。你如果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但你没有直接同他对话,只有我跟他面对面对谈过,我觉得他是要来的。”沈书不想纠缠这个问题,话锋一转,“既然没有谈妥,就另找个时机,再约他们两人过来。反正现在我也知道也图娜住在哪里了。只是——”ぷ99.
“只是你也不知道下一次你师父会不会来。”穆玄苍冷嘲道。
沈书没有理会他的讽刺,自顾自地说:“明天我们要出发去常州,常州爆发瘟疫,我得去一趟,也许要两三个月后才能回来。你到应天府这么久了,我师父可找过你?”不等穆玄苍回答,沈书道,“他没有去找你,也没有派人杀你,这一点还是很明确,就是他现在顾不上你这边。”
“他不想我查清左司尉当年为什么活了下来。”穆玄苍按捺住怒火,神色中含着一丝愧悔,微微喘息道,“我不应当朝你发火,我身为门主,却保护不了我手下的人。”
沈书有点意外,一时间说话结巴起来:“那、那个人不逃走,也不大可能会死于非命。”
“也可能他受人威胁。”穆玄苍沉声道,他使劲揉了一把脸,深深吸气,缓慢地说,“本来以为今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看来这条路行不通,我早该想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沈书道,“但我还是认为,师父今晚不是有意不来。这样,等我从常州回来,我再去找他。”
“不行。”一直没有出声的纪逐鸢当即说,“会很危险。”
“到时候再说,不过——”沈书转向穆玄苍说,“暂时不要再查左司尉,既然他无意回来,想必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得到。”
“何事?”穆玄苍勉强打起精神。
“明天我们要出发去常州,我先看看情况。很可能需要运送大批药材,我已经给几个相熟商人打好招呼,届时要用船和车马,也许你愿意做这笔生意?”沈书道,“如果不做就算了,我另想办法。”
穆玄苍沉默了片刻,说:“可以,车马有的是,走水运也可以。江南这块地方,没有暗门到不了的。但是,我死了的手下,和滁州的哨子,就这么放着不管了吗?”
“没有线索了。”沈书道,“要想顺藤摸瓜,得先有藤。牵扯到左司尉死后遗物被人送走的知情人,全都死了。算起来,那个唐兀人,虽然同我师父有来往,也同你、同左司尉都有来往,如果这两件事有关联,左司尉不是没有嫌疑。你要同他当面对质吗?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之前不找他是怕打草惊蛇,现在蛇已经惊了,或许你可以去见见他。当然,按照他的意思,是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要去找他,最好多带几个人,不然你失手被擒,我还要想办法救你。”
“你会来救我?”穆玄苍觉得好笑,以沈书的能力,恐怕救不了他。
“可以智取,哪怕不行,我也不会放着你不管的。”沈书猜到穆玄苍的想法。
“自己找死,管他作甚。”纪逐鸢不悦道,“你们江湖人成天打打杀杀图什么?”
“你们不也一样。”
“我们是为了有一天不用杀来杀去,跟你们不一样。”纪逐鸢道。
再说下去就要打起来了,沈书连忙道:“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我们走了之后,你要住我这里也行,不想住跟周戌五说一声。”
穆玄苍显得心事重重,但他只想单独和沈书说话,纪逐鸢却一直虎视眈眈,让他完全找不到机会同沈书私下商量。
“我让人把东西搬过来,这段时日就在你家住,免得你要找我找不到。”穆玄苍说了一声睡了,便先出去。
“他凭什么在我们家住?”纪逐鸢说,“主人家不在,好意思就在别人家一直赖着。”
沈书道:“他没什么朋友,怪可怜的。”
“嗯,沈大善人。”
“……你到底对穆玄苍有什么不满意?他帮了我们不少忙!”
“是帮你,不是帮我们。”纪逐鸢把锁挂上书房门,钥匙给沈书。
“帮我不是帮你吗?”沈书怒道。
纪逐鸢当即不说话了。
回到房间,沈书把纪逐鸢的冬衣取出来,还有自己的,不是去玩,不能带太多。皮靴要带,能见人的袍子带两件,还是在陈迪家住的时候打秋风做的,今年太忙,不用去常州的话,这两个月正好做冬衣。沈书心里想,今年只有凑合穿了。他回头一看,纪逐鸢已经在榻上靠着,察觉到沈书在看他,视线掠过手里的书,询问地对着沈书扬眉。
“上次的赏赐里有两枚扳指,我给你带了,还有一把好弓,明天早上拿,我怕忘了,记得提醒我。”
纪逐鸢嗯了一声。
“你看什么书?”沈书坐到榻边,看了一眼封皮,是六韬。这种书常看常新,纪逐鸢读书也不行,多看几遍,只要他肯下功夫,倒也可以。
“你还要多久?”纪逐鸢问。
“你再看一会。”沈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完两人的行李,站在原地想还漏掉什么没有。每次要出远门,总怕什么东西忘了带,出发前却总想不起忘了什么。
“好了?”当沈书再坐回到床边,纪逐鸢问。
“想不起来还要带什么了。”沈书嘀咕道,他脑袋伸过去一看,皱起眉头,“怎么还在这一页?”话音未落,腰上被纪逐鸢的手指戳得很痒,沈书听见纪逐鸢声音很低地说,“把灯吹了。”
“不吹。”
“吹不吹?”
沈书看了纪逐鸢一眼,他有时候觉得纪逐鸢很好玩,在床上快躺了半个时辰,书没看完一页,显然在等自己收拾完。这有什么好装的,就不能开口让自己早点上床睡觉?
“那我吹。”纪逐鸢要起身。
沈书侧身噗的一声把灯吹灭,黑暗袭来的瞬间,纪逐鸢压到他的身上,轻柔地吻了上来。
天还没亮,沈书手软脚耙地被纪逐鸢扶上马,骑马出了城,清晨阳光洒在道上,射得人眼睛刺痛。沈书困得都快上不来气了,孙君寿带的人慢悠悠地行进,路上不断停下来歇脚。
第二天快到晌午,马队到了常州城外,雨水不断从牛皮棚顶往下滚。
“那个,纪逐鸢他弟?”一个粗糙的汉子过来。
沈书看了一眼,不认识。
“你跟我们先进城,这里冷,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弟兄们都饿了。”那人说。
“你们先走吧,我等我哥。”沈书说完,听见马蹄溅水的声音,已经有人出发了。来叫沈书那人,听他这么说,并未相劝,也骑上马先进城去。
这里还望不见城门,还得赶几里路。沈书喝完茶,同茶摊的老板聊了几句,老板不住在常州城,乃是附近村里的,每日一早要挑茶步行一个时辰来这里摆摊。
“最近来往的人少了,今天还摆,明天不一定来了。”
“怎么?”沈书喝了一口热茶汤,茶叶不好,但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有一碗热茶可以喝,已是幸事。
“媳妇不让来,听人说的,常州要乱。”摊贩神神秘秘地说,“张九四还要打回来,外头不太平。这就是过了农忙的时候,我才出来卖点茶水。家里腌了几坛子咸菜,丈母娘送来些米,够过冬的了。”
沈书喝着茶,腼腆地笑了笑。看来城外并不知道有瘟疫,常州城里也没有人往外跑,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出外经商的人也少了。
雨渐渐停下,乌云散去,天色放晴。茶摊老板煮了两碗阳春面,沈书拿了块碎银给他。
面没什么盐味,清汤寡水,几片残缺不全的菜叶子,应该是把烂掉的部分撕去了。
“再不吃面就坨了,干嘛呢?”沈书转头一声吆喝。
摊贩满脸通红,双手捧着沈书给他的那块碎银。
“今天就来了你们一拨客人,铜钱不够给您的。”
“这就是给你的。”沈书说,“现在钱不值钱,面条管钱,拿着吧,给你媳妇扯两匹布做新衣裳。”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下午我还坐这等,还得喝不少茶,拿着。”沈书不容拒绝地说,埋头吃面,面虽不怎么好吃,他还是吃得干干净净,连面汤都喝光了。
等到纪逐鸢来,沈书吩咐摊贩再煮一碗,自己就在旁边看纪逐鸢吃,纪逐鸢吃东西不挑,吃什么都香。沈书心酸地想,时常饿肚子的人才会像纪逐鸢这样。
“他们走了?”纪逐鸢吃完把碗一放,就着沈书的茶碗喝了几口,“都不带你?”
“我让他们先走。”沈书道,“你不是说晏归符住在城外?”
“先去看他?”纪逐鸢踌躇道。
“去看一眼,再一起进城。”沈书担心军队里情况不好,忙起来恐怕没时间出城看望晏归符了,索性先去看一眼,总归顺道。
两人各自上马,绝尘而去,茶摊老板站在道上看了半晌,方才转回去收拾碗筷。
敲门声接连不绝,唐让张着嘴在廊下睡觉,蒙脸布遮住他的上半边脸,他翻了两趟身,听见晏归符的声音。他揉了一下眼,擦去嘴角的口水,大声叫道:“等一下!”
唐让来到晏归符的门外,问他说了什么。
晏归符:“……”
“你刚不是说话了?”唐让记得晏归符是叫他了,“是不是要尿尿?”
“没有,去开一下门。”晏归符吃力地坐了起来,院子小,从床上就能望见大门口。
“哦。”唐让过去开门,爆发出一声大叫。
沈书感到耳朵都要聋了,心里想,年纪小就是精神好。纪逐鸢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少年连忙闭嘴,两只手紧紧拽住纪逐鸢的一条胳膊,摇来晃去地说:“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晏大人我照顾得可好了,回来就不走了吧?我都快憋死了……”
“撒开。”纪逐鸢冷道。
少年只好松手,好奇地看了一眼沈书。
“你是谁?”
纪逐鸢一手搭在沈书的肩膀上,推着他往里走,没有理会放他们进来的少年。沈书转过头去看,发现那少年也不生气,反而上蹿下跳地跟在纪逐鸢另一侧身后问长问短。
纪逐鸢冷淡道:“再吵把你丢出去。”
“你叫什么?”沈书问。
少年不吭声。
“他叫唐让,我留他照顾晏归符。”纪逐鸢对唐让说,“就在外面守着,说几句话就走。”
“带我吗?将军,带我吗?”唐让顾不上不让他说话了,他在这里待得都快长毛了。
“你说呢?”纪逐鸢道,“带你谁照顾病人?”
唐让看了一眼沈书。
“别找死,去煮茶。”纪逐鸢在门口停下来,从两人的包袱里翻出可以直接系在脸上的蒙面巾来,他给沈书系上,自己也系了一条,这才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