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二百八十九

春夜躁动,屋外隐隐传来猫叫声,不知道哪家的猫在发情。沈书睡了会没有睡着,毛躁地起来,走到院子里,捡了个小石子儿,往飞白的小木屋顶上一砸。

狗安静下去。

沈书又回床上去睡,没睡多久,母鸡又在院子里咯咯地叫。沈书扯过被子朝头上一蒙,迷迷糊糊折腾到天亮,起来对镜子一看,黑眼圈,红血丝。他打着哈欠,拿一个陶碗,边喝水边到院子里叫晏归符。

这日沈书要带晏归符到元帅府里,照样走朱文忠的门路,交代情由和请罪的信是昨晚写的。

朱文忠把私印盖上。

沈书拿起信纸,吹干那枚红印,笑道:“成了。”沈书拿个信封替晏归符封好,又摘下牙牌,写了张条儿,让李垚带他去领马,继而叮嘱晏归符,不要忘了买些金疮药。

“不用买了,我这多的是。”朱文忠一挥手,“挑好马回来拿,去吧。”

两人出去后,朱文忠才看沈书,分了个杯给沈书,茶替他斟满,拈起自己的杯啜了一口,从杯沿上抬眼问:“不是三月才走?”

“许是等不到三月,常州前几日不是又被抢回去了?你舅要增派两万人,最好是随队伍一起过去。”沈书道,“我看他早待不住,要过来我就带过来,他的马没骑回来,也不知道现在谁在骑,领一匹新的。”

朱文忠正自喝茶。

沈书说要去找一下穆华林,朱文忠便拿了一卷书倚在席上,挥手让沈书自己去。

穆华林刚宽了外袍在擦身。沈书许久没同他说上过话,穆华林看见沈书,微微一愣,旋即披上外袍,拿了茶壶,显然要去煮茶。

沈书:“我不喝茶,说两句话就走。”

“康里布达回来了?”穆华林把茶壶放回桌上,双眉一扬。

沈书颇感到意外。

穆华林唇畔带着淡淡笑意,似乎不大在意,说:“康里布达回来一定先去找你,除了这事,我看你话也不想同我说一句。”

沈书别扭地低下头,鞋尖在地上踹,嘀咕道:“师父也从未主动来找我,突然把也图娜抓了,到今日也不曾给过我半句解释。”

穆华林拈起沈书的下巴,让他抬头,收手系好腰带,扎紧袍子。

“我自有我的打算,不让你知道,也是为你好。”穆华林收拾妥当后,正色起来,“想必他还带来了一个重要的人,定下何时见面了吗?”

康里布达说穆华林要他爹拿王族金印来换也图娜,穆华林竟这么笃信坊主会亲自前来。如果说坊主最重视的孩子不是也图娜,那就只能是坊主不愿意金印离身,一定要拿在自己手上才放心。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胡坊坊主不信任自己的儿子康里布达。从发生在康里布达身上的事情看,坊主既不在意这个孩子,不信任他也在情理当中,而且穆华林突然抓了也图娜那日,胡坊只有康里布达在场,他爹派的手下都不在。

沈书直截了当地说:“他爹到我家里坐了会,那时我不在,后来便走了,没说什么时候见您,应该是要您来定。”

“我今天晚上不当值,让康里布达过来找我。”穆华林抚平袖口,从身后推了沈书一把,在门上挂了锁,朝廊下一指,“走,我也要出去。”

于是沈书在穆华林住的院子门口同他分开,回朱文忠那里。

“想什么,心不在焉?”朱文忠从手中握的书卷边缘抬头瞟了一眼沈书。

“没有,手铳蒋寸八送来了没?”沈书喝了口茶,心里转动念头:穆华林让康里布达亲自来找他,如此一来,自己既不知道他们何时见面,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见面。想要知道,便得朝穆玄苍打听,而穆玄苍如今还住在沈书家里,晚上便能见到。

朱文忠放下书卷,回答说:“早送来了,比说好的多送了三支,其中一支就给晏归符,横竖他要走。”

铸造局派下去了两个专门管账的,沈书让舒原也过去,当个签书。签书原是前宋官名,乃是管签发文书的官儿。朱元璋原领受的是韩林儿的委任,众将拱着他做了吴国公,改元帅府称公府,封了一堆官,实则并无定制,不是仍用元制,就是师古法宋。舒原由朱文忠向李善长保荐,铸造局本无什么文书要签发,于是舒原管的并非铸造局签发的文书,而是签收的文书,权充朱文忠在铸造局的眼睛。

如此一来,谁往铸造局发了什么文,就都一清二楚了。况且铸造局的未来,并非只产些火器,那是后话,沈书闲时同朱文忠提过一嘴,朱文忠只说让沈书自己斟酌着办。

晏归符领了马回来,沈书告假半日,带晏归符到集市上买些东西,瞧了两双革靴,一双送给晏归符,另一双包得齐齐整整,让晏归符带过去给他哥。

“我看唐让也没穿过什么好的。”沈书突然想起来,叫老板再拿几双鞋子出来看。

“他的脚大,这双就很好。”晏归符另拿了一双。

沈书放下自己手里的,笑道:“这你也知道?”

晏归符鼻腔里嗯了声,把鞋子交给摊贩去包好,说:“他照顾我时常常在我榻畔打地铺,大概知道。”

“成,要是不合脚就随便送给你哪个手下,下次再给他买。”沈书心想,唐让一看就是苦出身的孩子,得了一双新鞋不知道得多高兴。也亏晏归符上心,留意到他的尺寸。

接着又在成衣铺里挑了几件贴身穿的单衣,沈书自己倒一件没买,晏归符过意不去,沈书掏钱,笑着摆了摆手,“等哥哥们都发达了,还愁没地方给我花钱?”如今米价日贵,连带着买什么都贵。譬如说卖衣服的拿了钱,照样要去买米,自然成衣也就涨了。

抢来的银子不似踏踏实实做事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攒起来艰辛,跟着红巾土匪当久了,沈书着实觉得,无怪乎造反的武装越来越多。一年在地里忙到头,给老爷们盘剥一番,肚子喂不饱不说,还倒欠官府的钱。红巾军每到一地,无论是裹挟进来的,还是主动投军来的,渐渐都会发现,跟着红巾军干,不仅能吃饱饭,还能“抢”来老老实实一辈子也赚不到手的钱钞。哪怕起初不全乐意,尝到甜头后,便会死心塌地跟着将领们大杀四方,士气也越来越旺。

沈书一到家便把穆华林的意思告诉康里布达,康里布达显得有些意外,理解地点了点头:“看来穆华林一点也不想你沾上这事。”

“连暗门都找上我了,现在再来让我一点不要沾上,为时已晚。”沈书不避康里布达,当着他的面在给纪逐鸢写家书。

康里布达啧啧两声。

沈书看了他一眼:“过几日晏归符去前线,用不用我代笔给老高也写一封。”

康里布达学着汉人的礼,朝沈书一揖到地。

“千万不用,谢您的好意。”

沈书写完放笔,认真地对康里布达说:“老高不知道怎么盼你给他写信,要不然你自己写?”

康里布达为难地一挠头,道:“我的汉字写得不好,再说他也忙……”

“再忙也要吃饭睡觉,吃饭睡觉的时候就可以看信,所以我说给你代笔啊,你说我写就是了。”沈书想了想,“你不好意思?”

康里布达想了半天,还是说算了。

沈书不为难他,把给纪逐鸢的信交给晏归符,康里布达午饭未用,便去找他爹了。沈书告假半日,是要到城外田上去帮忙,直到傍晚才回家用饭。

难得这日黄老九精神不错,沈书拣黄老九爱吃的几样不费牙的菜堆在小碟子里,放在他的面前,这才自己开吃。

晚饭用完,沈书索性叫人把饭桌收拾干净后,就在饭桌上点几支蜡烛,把农书拿出来抄。营田的官儿还没分下来,插秧却等不得时日了,大家只得商量着办。沈书选了几个字迹工整的读书人,各抄十份,凑起来也有一百一十份,分发给里正,和些识字的牌头,再由这些人详细讲给田间忙活的民兵听。如今田地上的人,未必是经年累月务农惯了的,就算是常年务农的,也未必精于农事,沈书便拿了这么个主意,同一个姓王的管军搭档着行事。

外院门房上有人说话,沈书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果然是穆玄苍回来了。沈书一起身,飞白便从穆玄苍的脚下飞奔过来。

“去你书房说。”穆玄苍道。

沈书拿了一只蜡烛,圈住那火怕被风吹灭,两人进了书房,沈书用蜡烛引燃另外两盏灯。

书房里骤然明亮起来,穆玄苍的影子被拖得老长投在墙上。

“约了明日下午,还在城外,上回也图娜被抓的地方。”穆玄苍说。

“又设伏?康里布达肯定把事情详细告诉过他爹了,胡坊有所防备,恐怕不能奏效了。”

“不设伏,只是在那里交换,让胡坊坊主拿金印换他的女儿。”穆玄苍嘴唇干燥起皮。

沈书起身倒了杯茶,放在穆玄苍的面前,想了想说:“就这样?”

“我得到的命令只是把也图娜带过去。”穆玄苍一口喝干了茶水,“要做什么交易,是你师父的事情。”顿了顿,穆玄苍又说,“也许也图娜也有份。”

也图娜自从被抓了以后,由暗门看管,穆玄苍告诉过沈书,也图娜根本就不像被抓起来的样子。只是换了个地方住,住得还挺舒心。

“什么会让最心爱的女儿,和敌人结为同盟呢?”沈书盯着烛火。

穆玄苍道:“男人与女人重视的东西有所不同,女人往往更聪明细致。也许有什么恩怨,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也图娜与我师父联手,给她爹下了个套?”

“这怕不只是我的意思。”穆玄苍意味深长地看着沈书说,“得知穆华林没有苛待也图娜之后,你不是一直有这样的猜测吗?等到明天下午,一切就会有答案了。”穆玄苍并起食中二指,横在眼前,嘴角微弯,“我会替你看清楚,究竟你师父要做什么,一字不落地告诉你。”穆玄苍起身,拍了一下沈书的肩,“早点休息,明晚事情了结,我自会回来。”

穆玄苍走后,沈书倒了杯茶,缓缓喝干,起身离开书房。

照样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清晨沈书醒来,发现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到床下去了。沈书弯腰把被子拽上床,天还没有亮开,就在沈书坐起身时,一段遥远的记忆突然闪现在面前——

那个晚上沈书送米和炭去平金坊的看门人旺古达家中,胡人做了咸奶茶,康里布达突然有心情说一说他的过去。正是那时,沈书得知康里布达因为生病和体弱,被遗弃在卢特沙漠自生自灭,同时被留下的,还有康里布达的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的母亲也都随孩子留了下来。唯独康里布达的母亲跟车队离开了,把康里布达独自留在酷热的沙漠里。康里布达说后来得知,也图娜也病着,他的父亲却没有抛弃也图娜。由于也图娜出生时母亲难产死了,又是唯一的女儿,一直由坊主亲手带大。

也图娜有什么理由同穆华林联手,要夺走她父亲的金印呢?难道真如康里布达猜测的那样,他爹有了新欢之后,又生养了别的孩子,也图娜现在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了,地位岌岌可危?可是这位新夫人的孩子都还小,似乎不可能威胁到由坊主一手抚养长大的也图娜。

还是像穆玄苍说的那样,有别的自己不知道的恩怨。

沈书打着呵欠穿好鞋袜,窗格明亮了几分,沈书推开窗,看见康里布达和穆玄苍在外面说话,边说边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早饭三个人是一起吃的,晏归符还没起来。

沈书最快吃完,看看康里布达,又看了一眼穆玄苍。

康里布达:“饱了?”

沈书点了一下头。

穆玄苍说:“你忙你的,不用管。”说着埋头就着咸菜唏哩呼噜喝了一大口粥。

话是这么说,沈书却始终惦记着胡坊的事儿,到公府便去找穆华林,穆华林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同穆华林一起的亲卫认出沈书,告诉他穆华林今日不当值。

“他说今天出去找地方松快松快,大概晚上才回来。”那人又问沈书有什么事,他可以代为转达。

沈书忙说没有。

午饭时辰刚过,城里就变了天,大风摇落了一地树叶,气温骤降,沈书坐在席上哆嗦,不住打喷嚏。

朱文忠让人拿了件自己的袍子给他穿上,搁笔,喝了口热茶,他打量沈书脸色不好,便问:“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刮大风吓着你?”

“呿。”沈书勉强笑了一下,“待会该下场雨。”

“这月份的雨又下不大。”朱文忠话音刚落,突如其来一阵狂风撞进屋子里,把虚掩的窗户通通吹开,窗户前后摇摆,撞在窗棂上砰砰地响。

沈书右眼皮不住跳,就算用手指按住,也还是突突个不停。他小声说:“我去关那边。”到了窗户边上,沈书朝外望了一眼天空,乌云重重,黑得像是傍晚,雨珠有蚕豆那么大,砸得外面的花草东倒西歪。

“这天儿真怪。”朱文忠关了自己旁边的那扇窗户,唤人来点灯。

沈书缓慢地插上半边窗,留了半扇。

结果灯一点上就被风吹灭,朱文忠一直叫他关上另一半,沈书只好把窗户严严实实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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