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的声音将沈书从睡梦中摇醒,已经是清晨了,他从窗户放眼望去,入海口的水流急速奔腾。冲刷在载重可达九千石的巨舰身上,颇有蚍蜉撼树之感。出了江口,船只便好似孤身飘摇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随波浪飘向远方。
四月初,沈书在船上,收到两封信鹞带来的短信。一封是康里布达捎来的,说侦查到陈友谅的兵马有异动,他潜伏在胡坊的眼线带来确切消息,陈友谅打算分兵上下夹击朱元璋,提前东伐。另一封则是穆华林的回信,外面裹的油纸上,不明显地有张隋的戳印。显然是张隋带回信之后,得知沈书等人已从嘉兴启程,那信鹞从前便同沈书熟得很,安静地将双翅收起,等待沈书取走字条后,便在窗户上跳来跳去吃纪逐鸢抓的小米。
“说什么了?”纪逐鸢问。
“黄老先生已安全到应天了,师父写这信时也在应天府,朱元璋派他到应天办事。”
纪逐鸢蹙眉道:“什么事?”
“筹备军粮,要从应天周围路府州县催一批粮,支援池州,另派了将领在应天征兵,扩充军队。师父护送了一批文官返回应天,换人上前线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真正重要的内容是,穆华林在信中说,待见过皇帝之后,让沈书在大都取一件东西,将这件东西送出黑谷、色泽岭,带去察罕脑儿,交给一个叫金罗汉的人。tehu.org 火鸡小说网
“应该不是本名。”纪逐鸢看完信,说,“那我们就不必再回隆平复命,给张隋和康里布达分别捎信,让他俩带家里人撤走。”
沈书嗯了声,这趟离开隆平时,他已做了不少准备,郑四、周戌五二人知道,高荣珪跟康里布达穿一条裤子,可以做帮手。其他人只要听从康里布达的安排便是,张隋为人沉稳,可以同刘青一起安排其他人陆续撤走。
“王妸怎么办?”
沈书哭笑不得,纪逐鸢简直比他还在意这救命恩人,还是又在吃醋?但沈书仔细端详纪逐鸢的脸色,又觉自从两人说开之后,纪逐鸢没那么小心眼了。沈书用指甲在信纸上留下划痕,裁下画有地图的部分,余下的都在火上烧了。
“那带去应天?”沈书其实不大愿意带王妸回应天,应天遍地都是他熟悉的人,他家里除了厨娘,没用丫鬟。王妸的姿色,但凡家里有客,一定会留意到,他跟纪逐鸢两条光棍,回去之后,必然又是跟走前一样,被人安排婚事。要是有人想娶王妸也就罢了,要是让主公夫人见到王妸,以为是沈书或者他哥不好意思开口,其实已有意中人,一旦生出误会,就怕歪打正着阴差阳错。
“不接回家里,在应天给她找地方住,在应天岂不是比在隆平好安排得多?”
纪逐鸢这么说也没错,应天是沈书的大本营,郑四和周戌五办起事来也方便。
于是王妸的事就这么定下来,沈书同纪逐鸢分析,照穆华林的安排,他们应当从大都直接返回应天,这么一来,到了大都之后,就要找机会撇开林丕。
沈书这一趟便是特意没有带其他人出来,原本是想过要带上好兄弟一起,临走时阴差阳错,他是在想,既带了许多兵,他只是负责指挥所有人,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也用不上那么多帮手,反而隆平有数十人要悄悄离开,多留几个人在家里,才好照顾家中的女人和小孩。张隋是跟沈书到了嘉兴的,给穆华林的信乃是张隋送去,纪逐鸢发现张隋离队后,沈书原没有告诉他,只说张隋被派去隆平照料家事。如今沈书连更机密的事都已经同纪逐鸢说了,便没有必要再朝他隐瞒张隋的去向。张隋派来送信的这只信鹞,接近尾部的羽翅上有一绺醒目的白毛,乃是沈书从隆平带到了嘉兴的,算上时间,张隋如果放出信鹞就立刻启程回应天,这时应该都已经到了。
“也可能他即刻动身北上大都了。”纪逐鸢说。
沈书点头道:“也有可能,但我们不能把张隋算在内。大都这一趟,只有你我。”
“我一个人足够。”纪逐鸢霸道地说。
沈书不禁乐了。
“不是?”纪逐鸢拧起眉。
“是,你最厉害。”沈书连连点头,拿纪逐鸢没有办法。船上还有时日,他不想接下去的日子不好过,眼下是在海上,每天来来去去见到的就是那几个人,可以说纪逐鸢是沈书见得最多的人。他还从来没有同纪逐鸢每天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无论是小时候纪逐鸢来家里念书,还是纪逐鸢带他入伍盐军,便是在应天安顿下来,两人也是一文一武,除了晚上吃饭睡觉能碰上面,白天都是各忙各的。
看得出来纪逐鸢这几天的心情很好,连林丕都察觉了,放下茶碗便指了指纪逐鸢,询问地看沈书。
“哥,你把碗筷收出去,再煮一壶茶进来。”沈书向来是肆无忌惮地使唤纪逐鸢。
“好歹是个千户,你也别太过了,这些事随便叫个下人进来做。”林丕看不懂这两兄弟,有时候看起来沈书挺怕他哥,什么都听纪逐鸢的,而在生活小节上,纪逐鸢却丝毫没有武官的架子,倒像是沈书家里的长随,什么都听他的。
“你不是有话要说?”沈书提醒林丕。
林丕苦笑摇头,愁眉苦脸地说:“还不是那件事,既然要补上四万石粮食的空缺,我想来想去,只有按照略高于市价的价格,折给朝廷。另外,我们可还欠杭州的钱,原是要朝廷收了漕粮之后,给多少算多少,原样转运给杭州。”
“是这么说。”这当初是沈书的主意,达识帖睦迩虽然是给铜钱,但朝廷给什么来买这批粮,无论是给纸钞还是给盐引,自然,最好是给金银铜,就是怕眼下的朝廷已经给不起了。将这笔买粮的钱,原封不动,带朝廷的封条,直接转运到杭州,交还给达识帖睦迩,就算结了这笔账。
“那这四万石粮的钱从哪里出?”林丕口干舌燥。
沈书看他枯黄的脸色,手指在林丕面前点了点,“就为这个?”
“这可不是小数,把这一船的人全都卖了,也填不上这个窟窿。我看贤弟你镇日气定神闲,想必是早有计较,成竹在胸了。就请贤弟行行好,给我透个底,我是一天也憋不下去了……”林丕说到激动时,手抓住了沈书的手腕,眼巴巴地瞅着他,生怕沈书不肯如实回答。
门开了。
纪逐鸢手里提着把茶壶,瞥了一眼林丕。
林丕浑身一哆嗦,坐回去,讪讪地笑:“茶来了,我喝杯茶,喝杯茶。”
纪逐鸢给他二人各分了一只杯子,两个杯里都腾起烟柱,烫得没法下嘴。
“不用管我,你们接着说。”纪逐鸢放下茶壶,侧身就在沈书旁边的榻畔坐下,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林丕咽了咽口水,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刚才的话题,神色间现出不甘心。
“我联络了几个大商人,也让季孟去问他老丈人了。”
听到季孟的名字,林丕眼底有光,兴奋道:“我也是在想,能不能请他的老泰山出面,但这数目不小,到底不好启齿。我这数月都没见到他,平日里也只是见过几次面的交情,怕他不肯帮忙。”
“这得请他去问,除了季孟,还有几个人,是我的私交,我也去信问了。”沈书解释道,“为怕有紧急的消息传递不出去,上船时我带了两只信鹞。”
林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记得,我想起来了。”林丕道,“我还以为你是带上船来打算炖汤吃,原来贤弟你早有准备。”说到这里,林丕的眼神里来不及掩饰怀疑,沈书已经看见了,而林丕也看见他看见了,顿时尴尬起来。
沈书道:“那两只信鹞,是经过了特殊训练的,就是远在万里之外,也能找到我。还是周叔让人从滇南替我寻来的,当初送给我爹,我爹让我养着玩的。”
林丕微微张大了嘴,尴尬地咳嗽一声。
横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林丕也不可能拿这等小事去同周仁求证。
纪逐鸢喝着茶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坦然地回视他。
林丕长长地叹了口气,视线垂落在地面,一手扶额,摇头道:“连累刘斗一条性命,弟兄们也有不少送命,到了大都还得赔钱,这趟差事办得,实在不怎么样。”
沈书没有说话。
林丕双眉松开,舒向两旁,鼓起精神又问沈书的伤情。
“小伤,本来也没伤到筋骨,何况我年轻,恢复得快。”沈书笑吟吟地回答,又谢过林丕的好意,最后叮嘱道,“林兄这几日少操心,咱们既然行船海上,心胸也当要开阔一些。此等美景,可不多见。”
林丕面色稍霁,点头道:“确实,我也是头一回出海。这海上要是晴天,一早一晚,真是不同于陆上。难怪季孟一年总要跟船出海一次。”林丕留意到沈书神色有疑惑,解释道,“我同季孟不算太熟,只是同苏子蹇吃酒,偶然听到的。可惜了苏子蹇,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想到自己的处境,林丕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沈书安慰了他几句,便让纪逐鸢送林丕回去。
晚来一场大雨,来得突兀。
纪逐鸢双臂一紧,嘴唇紧贴在沈书汗湿的后颈,吃力地呼出长气,他侧过头亲了亲沈书滚烫的耳朵。
海浪撼动着巨舰,浪涛雷声一般灌入耳中。
沈书张了张嘴,他口中的声音被浪声完全掩盖,纪逐鸢亲了上来,他的嘴唇柔软温暖,沈书紧紧抱着纪逐鸢的脖子。
分开时纪逐鸢本意想要仔细看一看沈书,船却猛地一颠。
沈书:“……”
纪逐鸢倏然一声爆笑。
沈书险些炸毛,只想把纪逐鸢一脚踹到门外去。风雨大作的天气持续到清晨,黎明时纪逐鸢出去找热水,回到房中,正好看见沈书垂着头坐在榻畔,脸上挂着困顿。
沈书只披着一件雪白的里衣,他的锁骨瘦得十分突出,颈中的线条流畅优美地伸向衣襟里。
纪逐鸢咽了咽口水,咳嗽一声。
“困死了。”沈书躺下,由得纪逐鸢伺候他,平日还没这么心安理得,今天非得让纪逐鸢伺候他穿衣吃饭。
“吃了饭再睡。”纪逐鸢给沈书擦完身,让他换一身干净袍子,便端盆子出去。
船上总是无事,不是吃就是睡,入海之前还担心李维昌什么时候才会来打劫,现在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所有的事只能等到抵京之后再做计划。
沈书无聊地在床上滚了两滚,突然脸色一变,他搓着手指,并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闻。
纪逐鸢回来时只见榻上的褥子都换了一面,想到什么,一时也有点尴尬。
“吃饭。”纪逐鸢说。
沈书过去一看,有鸡粥,就着一碟子酱瓜吃了,哼哼唧唧地爬上床。他看着纪逐鸢收碗出去,沈书摸了摸填饱的肚皮,抬起眼看船舱顶。
咸湿的海风从窗户吹进来,经过一场暴雨,这一早上,海面都风平浪静,海风也温柔无比。沈书略有点愣神,这些日子里在船上什么花样都尝过了,纪逐鸢顾忌他的手臂和脚有伤,有时候反倒弄得沈书更加面红耳赤。
三餐都吃得很饱,连夜晚也变得比忙碌的时候漫长,没有源源不断的田地、水利公文,没有各军的动向,没有突如其来的出使和谈判,更远离了官场的猜疑和戒备。
这日子安逸得沈书都有点不想下船了,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随着陆地远离,与他们作伴的只有随天色变化的海面。海面不总是风平浪静,也不总是迷人的深蓝。当天空积起乌云,海面便随之化作墨汁,狂风大作时,巨浪拍在甲板上,轰隆隆的声音也会让人心里害怕。
但跟纪逐鸢在一起,沈书常常觉得,就算他们俩一同葬身在大海深处,也没有什么不好。
开门声响,沈书抬头看了一眼。
“还没睡着?”纪逐鸢才擦洗过的皮肤有清爽的味道。
沈书吸着鼻子在纪逐鸢的身上闻了闻。
纪逐鸢按住他,侧过头,深邃的目光笼罩住他,最后亲了一下沈书的唇,与他十指相扣,说:“昨晚几乎没睡,赶紧睡。”
沈书是有点累,加上吃饱了犯困,便没有挣扎地让纪逐鸢抱着入睡。再睁开眼时,窗户漏进来金红色的霞光,沈书微微张嘴。
“你看,落日。”纪逐鸢勒在沈书腰上的手臂略微一紧。
沈书大汗淋漓地望着远方,一轮红日被满天云霞缠绕着铺满了沈书的眼睛,他舔了舔嘴唇,反手去摸纪逐鸢的脖子,纪逐鸢紧紧抓住他的手,两人的掌心都是汗水。
夜里一整个天空都是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朵遮蔽。沈书和纪逐鸢各自喝了点酒,纪逐鸢抱着只穿单衣的沈书,让他坐在自己身前。
沈书趴在窗上,孩童一般把头伸出去,好奇地朝天空张望。
这样繁星点点的奇景在岸上也偶尔可以看到,只是都不像在海上,由于海面空旷无际,就像在头顶上张开了一件珍珠衫,好像一伸手便可以把这件珍贵的衣衫取过来穿上。
“不冷?”纪逐鸢用被子圈住沈书,用手掌覆在沈书的头顶,抓住沈书的肩膀,让他的头缩进船舱里,同时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