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附近又没别人……”
陈迪:“还不都怪你说话越来越小声,搞得我也紧张兮兮。我跟你讲,多弄点钱在手里,养一群人看家护院,极早抽身出来,你年纪还小,若劝你避世隐居,你会以为我是老颠东了。总归你跟着朱文忠还好点,我大半辈子都混在人堆里,什么样的人我都见多了。铸造局这笔买卖你给了我,老哥我自不会忘了你的好处。但我要提醒你一句,真要是朱元璋做了——”陈迪神色不自在地停顿片刻,继续说,“不要看他如今礼贤下士,他是淘金户的出身,做过和撞过钟,寺庙里不能待了之后也算是做过乞丐。他对文官的防备心甚高,你这样的在他手底下讨不到什么好。如今科举不开,你拿什么证明你自己?你年纪也小,要是打仗倒是不拘什么年纪,要做文职,还是得头发白唬得住人。”
沈书听陈迪的话,一方面觉得好笑,另一方面也听进去一些。
陈迪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使劲拍了两下沈书的肩,一只手犹嫌不够,最后双手按住沈书的肩头。
“总归自己小心,不要把脑袋塞进虎口里,我未必看得见我说得对不对,你一定能看到。”陈迪打了个酒嗝,沈书扶了他一把,陈迪一挥手,示意沈书不用,就东倒西歪地往院门走去。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沈书入内照看舒原,结果舒原已经躺到地上去了,沈书使出吃奶的劲才把他弄到榻上,结果舒原抱着他的脖子,不住嘀嘀咕咕地念叨“路儿”“弟啊”“我有罪”之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憋不住吐了一场,漱完口再躺下去后老实了。
沈书是在舒原的榻上醒来。
舒原也醒了,一手扶额,意外地看沈书,皱眉道:“你怎么在我榻上?”
两人一早便同陈迪道别,舒原发现不少下人都在看他,更是窘迫,他已从沈书的嘴里得知,加上自己也想起一些,昨晚似乎是撒了一场酒疯。
到得采石矶,换船过江。
上船之后舒原的脸色一直不好,沈书以为他晕船,问过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
“喝醉酒是常事,不过你的酒量比我想的浅。”
舒原喝了口茶,不大好意思地说:“我在隆平时,与人喝酒不过是二两,甚少喝得如此多。”
“别喝茶,多喝点水。”沈书拿过舒原手里的茶杯,另给他倒一杯水。潮湿的江风从窗口吹进来,顺风顺水的好天儿,天黑前就能到。
“可能还得要在郑奇五家借住一晚。”
“和阳的卫家,那位少家主,似乎同你关系也不错?”舒原道。
沈书盘膝坐到榻上,朝舒原说:“卫济修为人海派大方,到他家借住也可以,不过在郑家稍自在些。郑奇五是我最早认识的和阳商人,当时朱元璋的大军过江,那时数万人在和阳城内已经呆了几个月,渡江一战,也带走不少粮食。春季抵抗元兵,城外的良田都被战马糟蹋光了。集庆一时半会又不像能打得下来,我便想弄点晚稻来种,这个郑奇五,虽然是商人,也有爱民之心。我家的管家郑四,是他的远房亲戚,我在高邮的时候,同一个房间住的有个人叫许达,对,同大将军徐达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你记不记得我和我哥被人冤枉入狱,那日有人拿了一张字条约我们到书院门口去找高荣珪,这张字条就是我们同一间房的许达交给我哥的。高荣珪得知此时,打算找许达出来作证,发现他已经带着他爹跑了。”ぷ99.
“我记得此人。”舒原道,“他爹是个渔夫,待人甚是和善。”
“对。”沈书点头,“他的大哥是参军死的,他爹就剩他一个儿子,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很是可怜。我和我哥被抓之后,他因为害怕,带他爹逃跑了。于是我跟我哥便没法证明那日晚上我们会出去,是因为一张字条,而如果找到那张字条,同高荣珪的字迹一对,或是纸上能查出什么线索来也不一定。总之因为他跑了,他把字条也拿走了,一时之间人证物证全都没有,我们几个只好逃出城。高荣珪应该是想了办法说服穆华林帮忙,穆华林的本事很高,我们逃出高邮后,我便让我哥拜他为师,他起初不答应,后来总归也收了我俩做徒弟。”沈书停顿片刻,“我有点饿了,你吃不吃东西?”
沈书到船头去问有什么吃的,见有人在汆岸边常有人卖的青虾,便要了两包虾,一包炸蟹,一包炸鱼,一共花去五文钱。
回到舱中,舒原也爬到靠窗的榻上坐着,沈书便把立在门后的矮几端到榻上去,摆在桌上两人边吃边说话。
“上次你说你的贵人,就是这个蒙古人?”
沈书愣怔片刻,其实不难猜出,他身边的几个人,这舒原在他家住这么久,高荣珪原就是高邮的,王巍清是高荣珪的小弟。晏归符是后来认识的斥候,原在朱文正的手下。穆华林又是外族,着实够引人注目,就在舒原住到沈书家后,穆华林还来过。
“对,他就是我的贵人。”沈书简略朝舒原讲了一遍他们从高邮逃出后,到朱元璋的阵营之后发生的事情,听到纪逐鸢为给小乞儿讨回公道,将那个收留孤儿,实则残暴凌虐的高丽人捅死在马车中,舒原已是满脸震惊。
“从前没有机会和你细说,我哥在元军是敢死队的一员,他为了护着我,杀过不少人。而且你不从军或许不知道,在战场上不进则退,不杀别人就是别人杀你。有些事情你以为自己知道,但在你真正把刀子插进一个活人的身体里,听见他的惨叫声,腥臭的血液喷到你的脸上,那些温度、声音、气味,与我们从书本里看一件事是极为不同的。”
舒原牙齿轻轻打颤,挤出一句话来:“我知道。”
“嗯,总之,战士们都不容易。后来我哥跟曹震干了一段时间,当时曹震是朱文正手下的一名牌头,我哥要去押粮,我们才到滁阳不久,我自然是一时半刻都不愿意同他分开。我师父那会叫我去给朱文忠做伴读,我还不乐意去呢。我哥叫我去,我也不想去。”沈书笑了笑,“不过要是我去当兵,恐怕会夜夜做噩梦。那次押粮十分凶险,曹震不得不放弃伤兵,先行回城。”沈书长吁一口气,倒出一杯茶来。
舒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沈书扬手将茶水洒地。
“一杯洒地敬有情有义的小阿九。”沈书斟满第二杯,茶水淅淅沥沥洒落船板上,“第二杯敬没能为兄长报仇、枉死在滁阳城外的温歆。”沈书放下茶杯,把温歆的事讲给舒原听,末了,不知是否因为阳光炽烈,沈书的脸色有些发白。
“他因为我的疏失而死,他哥哥是被元军的战马踩死的,这笔仇,我得帮他报。”
“你曾经劝我不要把孙捴的死背在自己身上,你不也是把旁人的死算在自己身上?”舒原道。
“那不同,凭你的力量无法救出孙待制。温歆的死却可以避免。”沈书的语气冷静得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所应有的,“正是这件事让我明白,在战争里绝不能犹豫,否则会害死更多人。同时也让我意识到,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适合打仗。由于我们擅作主张,不听号令,我哥挨了一顿军棍。之后我便到朱文忠那里做他的伴读,曹震赏识我哥,把我哥弄到他的手下去了。大军囤在滁阳,粮食禁不住耗,朱元璋带人打下和州,被郭公任命为和州总兵。孙德崖的兵马在附近逡巡,农民军都是如此,打到哪里抢到哪里,抢了官府抢百姓。朱元璋确实与别的农民军头子有所不同,他很早便意识到抢掠只会让民穷四处逃难,那时就算有军队,也什么都干不了。因为没有人拿得出粮食来养兵,仅仅占地是没有用的。”
“他是吃过苦的人。”舒原言简意赅。
“正是。”两人在这一点上的共识很深,无需多说废话,朱元璋自己出身低微,家里受过穷受过病,对穷苦人家有很深的体恤。
沈书道:“孙德崖与郭子兴有仇,朱元璋又是他女婿,手握重兵,郭子兴一听说孙德崖进了和州顿时就坐不住了。朱元璋亲自送孙德崖的亲兵出城,结果郭子兴把孙德崖扣在城中不放,孙德崖的弟弟当即就把朱元璋给绑走了。我哥参与了营救朱元璋的行动,遇上了他的伯乐,此人叫吴祯,是朱元璋的帐前先锋,深得他的信任。”
“我知道吴祯这个人,他时常为朱元璋刺探军情,不仅能带兵,还神出鬼没,是个出色的暗探。”舒原道。
“这都让你们知道了,他还怎么刺探军情?”
舒原摇头:“他精通乔装易容,我听人说,他还精通各地方言,学老人学小孩的举动都十分逼真。”
“我竟还没有你了解吴祯得多。”沈书听得啧啧称奇。
“最了解一个人的人往往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舒原道,“看来当年是我没能慧眼识珠,你们兄弟在我手下时,我看中的是你而不是他。”
“我哥也磨砺出来了。人总会不断成长,就像今日的你,已不是昨日的你了。”沈书揶揄道,“起码你不会再喝那么多酒。”
舒原低下头,掩饰尴尬地端起茶来喝。
“至于铸造局,和和阳的几个商户,正是因为渡江战时,我在后方,想给城里的百姓多弄点粮食。恰好碰上郑四的这个叔爷郑奇五盘下卫家的一间米铺,当时想着弄点粮种,倒也不必惊动巨贾。只要是开米铺的,要弄到那点稻种也不难。同郑奇五就是这么打上交道的,至于铸造局,那纯粹是个很偶然的事情。自然,我哥在前线打仗,我总是想给他弄点好装备。但还不到想要搞军备的程度,乃是陪朱文忠读书,在他家的书库中无意间看到了一本奇书,翠微北征录。”
“这是何书?”
“就是兵书。”
“六韬?”
“比那要详尽许多,因为看这本书讲军备、军队组织纪律、城防工事、军械,颇有启发,我又搜寻来武经总要,细细读了两遍。元人攻城,最爱用襄阳砲,另有铳炮,威力更增。那时我开始有想法。固然当时朱元璋手下才几万人用不到,但只要在集庆能站稳脚跟,向外扩张是必然之事。总不能旁人用吹可断发的宝剑,我们用割草镰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乃是不变之法。”
“张士诚也有这方面的部署,是吕珍在负责。”
“可知进展如何?”
舒原歉然地摇头,道:“我只管一地民户,这等要事也仅止于听说过。吕珍位高权重,根本不认识我。”
“不管他,我们只要造好自己的炮,来日到了战场上自有真章。”沈书不禁心生唏嘘,“你来了真好。”
江风送来一片潋滟的波光,沈书在船上同舒原说了一路,两人兴致极高,舒原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路儿”是谁。被沈书按在榻上一顿挠,终于说了出来。原来那是舒原亲弟弟的小名,只是早夭,舒原心中颇为介怀,一喝醉酒,压抑的心事自然就拦不住从嘴里迸了出来。
船靠岸时,天色已经昏暗,接近傍晚了。
晚霞照进舷窗。
两个身形不算很高,但手臂和大腿相当壮实的船工进入舱内,一人把被汗浸湿透的头巾一把抓下来,擦干净脸。横肉纵生的紫红色脸庞上,他一双眼睛放出精光,松开沈书的肩膀。
“就是他没错。”
帖木儿不放心,扯开赤沙,低头一打量,两个汉人都睡得很沉,随便翻来覆去也不会醒。
“你是不是在吃的里放太多迷药了?”帖木儿伸手探沈书的鼻息,又将手指伸进他的脖颈,搭脉确认没有问题。
“放得多他们不就能吃出来了吗?”赤沙不满道,“你当我傻?”
帖木儿将腰带里扎的两个麻袋取出,给了赤沙一个,二人各自用一个麻袋套一个人,一人肩上扛一个。
赤沙道:“我这个比你那个沉。”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割断你的脖子,再把你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绑在一起,我把船划到江心,把你沉江你信不信?”帖木儿狠狠威胁道,总算让他蠢钝如猪的伙伴闭上了嘴。
船板受不了四个人的重量般吱呀作响。
帖木儿和赤沙上岸,将麻袋塞进马车,赤沙负责赶车,帖木儿负责在车里休息睡觉看管抓来的两个人。
天边泛白的虚弱太阳总算沉落下去,月亮光耀中天,世间为黑夜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