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尽快把玉玺拿回来,哪怕除去阮苓,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查她想做什么。”穆玄苍当机立断,郑重地来回各看了沈书和纪逐鸢眼,“这件事你们不用管。”
李维昌正要往后缩。
穆玄苍却越过他,直接开门出去了。
晚上沈书睡得很不踏实,半夜从梦里惊醒,坐在黑暗里大口喘气,只手温柔地抚在他的背上,碗水递了过来。水是凉的,喝下去之后,沈书觉得清爽不少,喘息道:“还没天亮?”
“你没睡多久。”纪逐鸢说。
沈书手扶额,躺回去,梦境让他昏昏沉沉,感觉至少睡了整夜。他梦见帖木儿和赤沙以扭曲的姿势死在暗室中,依稀间像回到了炼狱般的常州,染了疫病的人在死城当中挣扎,城墙上沾满了血手印,人就如同蚂蚁那般,爬满城墙,源源不断的火盆滚油从城楼泼下来。现在醒过来,惨叫声仍环绕在耳边。
纪逐鸢摸到沈书的手,又摸他的背,转过身,把沈书扳过来,与他面对面地坐着。
“做噩梦了?”纪逐鸢向前倾身,额头贴住了沈书的头。
“别碰,都是汗。”沈书推开纪逐鸢,擦了把脸,长出口气,摇头道,“梦到常州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眉无法舒展开,担忧地瞥了眼窗户,窗外黑沉沉的,夜还很深。tehu.org 火鸡小说网
纪逐鸢拉开沈书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淡道:“穆玄苍有打算,这是他的决定,跟我们没什么相干。”
“怎么能这么说?”沈书扶额,知道再多说下去没准会跟纪逐鸢起争执,而且穆玄苍确实很有主意,来无影去无踪,武功高强,确实不是他能约束的。将来纪逐鸢若能在武功上有所精进,也许能压制住穆玄苍。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智取的,像穆玄苍这样既有自己的想法,又独断专行多年的人,不知道谁能用他。
与其说是韩林儿在驾驭穆玄苍,沈书更愿意相信是穆玄苍利用韩林儿在谋求自己的目标。
风从纪逐鸢推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纪逐鸢打水来给沈书擦了遍身,好让他干净地睡得舒服点。
“睡吧。”纪逐鸢拇指摩挲着沈书的眉头,侧过脸在他的脸颊上印下吻。
这晚沈书睡得很不安稳,早上起来头还昏沉沉的,吃了早饭就在房间里坐着等阮苓过来要地图。昨晚忘记让穆玄苍把地图还回来,穆玄苍自己也没想起来,谈到最后也不能算达成致,穆玄苍就带着李维昌离开了。
于是清晨起来,沈书第件事便是凭印象将地图默了张,纪逐鸢拿着吹了半天的风,嘴都吹痛了,换成用扇子扇,勉强让墨迹看上去像是干透了。之后兄弟两人就有搭没搭地闲聊,在房间里煮茶吃,等阮苓现身。他们商量好,直接告诉阮苓,穆华林让他们带给金罗汉的宝物昨晚丢失了,再叫来穆玄苍,让阮苓和穆玄苍起带着手下去找,如果在当地有能够动用的人手,那就更好了,就让他们各自分头去找在察罕脑儿的属下。那玉玺是用匣子装的,沈书可以将匣子的样子绘出来,让他们按图索骥。
“来晚了。”穆玄苍大步跨进门。
几乎同时间沈书就看到他脸上的血痕,穆玄苍本来只剩下只眼能视物,他脸上的眼罩不翼而飞,露出只凹陷的眼窝,已经愈合的伤口上覆盖着皱巴巴的眼睑,像是只被掏空的蚕茧,隐隐有些骇人。
穆玄苍把布包放在桌上,这时沈书看到他的手背上道深红的伤口从食中二指的缝隙中,纵贯整个手背,血痕已经凝固。
“看看,是不是它。”穆玄苍说。
关门声响,李维昌跟在穆玄苍后面,屁股瘫坐在地上,两手紧按大腿,喘气声大得沈书坐在桌边也能听得清二楚。
“喝点水。”纪逐鸢直接将整只茶壶递给李维昌。
“……谢了。”李维昌的嗓音发着抖,气喝完壶水才停下来,目光呆愣地望着沈书打开那只匣子,他勉强用手抓住门框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按在传国玉玺的五龙上,“让我看看这破石头。”
穆玄苍的手按在李维昌手背上。
李维昌痛叫了声,连忙收手。
神色如常的穆玄苍将掉回匣中的传国玉玺推向沈书,目光坚定地直视他,沉声道:“你看看。”
沈书紧张地舔了舔嘴皮,小心地把玉玺从匣子里拿起来,仔细地看了遍,点头时沈书听见自己的脖子嘎巴嘎巴地响了几声。他心跳得厉害,不知道该不该问,接连吞咽口水。
“你把阮苓杀了?”
咚的声,传国玉玺从沈书手里掉在桌子上,沈书连忙把玉玺按住,拿起来放回匣子里。
“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是应该付出的代价。我说过这件事不用你们管,既然东西拿回来了,收拾下,午后便去拜访金罗汉,将此物交给他,你们就可以走了。”穆玄苍道。
沈书:“那你呢?”
穆玄苍的目光闪动,语气柔和下来:“你忘了?我也是有使命在身的。”
沈书想起来了,穆玄苍是要替韩林儿传召给红巾军各部,将北伐后失去音讯的辽阳军召回去。至于这些放出去的鹰会不会听从韩林儿,就是另外回事。
“你把阮苓杀了,我们无法向妥懽帖睦尔复命。”纪逐鸢道。
“那就不复命。”穆玄苍不耐烦道,“天大地大,为什么非要回去江南?”
纪逐鸢:“那天大地大,又为什么非要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交给金罗汉?”
室内顿时陷入沉寂。
李维昌猛地巴掌拍在桌上,喃喃道:“就是,监军都没了,为什么还老老实实照穆华林的指示办事?”
“我在皇帝面前已经把穆华林的锅砸了。”纪逐鸢道,“他只要回京,别无侥幸,定会知道我在妥懽帖睦尔面前说了什么。现在我们各自拿着对方的把柄,他混在朱元璋的麾下,而我们知道他是蒙古皇帝的人。而我们只要回大都复命,任何方只要查明了你我不是张士诚的手下,而是朱文忠的手下,尤其沈书,乃是朱文忠的伴读,现在回去也是他身边的郎中官。等着我们的就是脑袋落地,生死只在穆华林句话之间,他甚至不用亲自说什么,封密信就能断送你我。”
“只要你下决定,我可以护你……你们,同穆华林作对不是什么塌天大事。”穆玄苍道。
在这短短瞬间,纪逐鸢和穆玄苍竟然奇异地站在了同战线上。
沈书却不这么看,所有人都不可能走了之,当年高邮城外,圣旨下,脱脱带去的百万大军霎时溃散,那时沈书和纪逐鸢俱是无所有,只能盯紧眼前可走的路,他们别无选择,原就是在家乡过不下去才从军,回去也不过是等死。
离开应天府后,能在隆平用这么短时间爬上去,全是仰赖周仁。而周仁这把还是穆华林递来的,路又有李维昌的保驾护航。背叛穆华林的后果,将让沈书和纪逐鸢再无宁日,今后要面对的也许是无尽的追杀,睡觉也不敢把两只眼都闭上。
何况如今他们已经不再仅仅是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大家子人,在沈书的心中虽然各有亲疏,但都是重要的人,无论丢下谁都非他所愿。
“我要想想。”最后沈书艰难地说。
穆玄苍摇了摇头,神情显得失望,但没有再多说什么。
沈书则让李维昌去找个大夫给穆玄苍看看伤,穆玄苍拒绝了,径自回房。
“不用担心,他随身定带着伤药。”纪逐鸢关了门,取出传国玉玺端详,点头道,“是真货。”
“哥。”沈书有些茫然,“穆玄苍统领北方暗门,或许……”沈书的脑子片混乱,想了想又说,“还有陈友谅、方国珍、明玉珍,或者,我们往西南走,西南十万群山,找个地方隐居。”
“朱元璋和陈友谅,二虎必有胜,之后会对上元廷。如果蒙古朝廷胜,必会变本加厉,镇压汉人。成吉思汗南征北讨,蒙古铁骑嗜血成性,下城便屠城。”
沈书听出纪逐鸢的话里有别的意味,皱起了眉:“你不是说……”
“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到底他们抢传国玉玺是想做什么?这东西连汉人都不抢了,群外族争来抢去。非得拿到这东西,汉人却是不认的,为什么非得要抢来抢去,为什么要让金罗汉这个人拿到传国玉玺?”
“汉人不认……”沈书道,“那就是另有人会认。”
纪逐鸢呼吸略停顿,迟疑地点头:“照这个思路,还是要顺藤摸瓜,将计就计。”
“对,得写封拜帖,还是得将玉玺交给金罗汉。”而且纪逐鸢的话点醒了沈书件事,汉人既然不认传国玉玺,那这就是块破石头,无论真假都样。但这是因为沈书和纪逐鸢都在江南长大,深知江南的百姓在想什么,蒙古铁骑南下后,数十年过去,他们从未真正深入地了解汉人在想什么。这造成的后果是,远在大都的朝廷制定的典章无法完全贯彻,被武力强行征服的各族各怀心思。
沈书正在想事情,听见纪逐鸢说:“穆玄苍果真很喜欢你。”
沈书顿时哭笑不得,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
“我没生气。”纪逐鸢道,“这个金罗汉身无官半职,显然只是个中间人。师父并没有告诉我们要给他的是什么,如果不是那个高僧无意中透露,你我只会以为是护送了样东西到察罕脑儿。穆华林应该深知你的性子是不会打开来看的,他已经试探过你次。”
那时穆华林随朱元璋渡江,托付给沈书的东西,直到弄丢了沈书也不知道是什么。到底穆华林是不是有意试探,沈书仍不敢肯定。
“是在试探。”纪逐鸢十分确定,“你仔细回想下,假玉玺丢了之后,穆华林对你态度是不是有所转变?他不只试探你的秉性,也在试探你我的亲密程度,你会依凭什么做取舍。但他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
“什么?”
“挟恩图报。他屡次施恩于你,在这几年中反复试探你,你越顺从,他越认为可以控制你。你处事如水,以大局为先,不愿看到众多百姓遭难。他会让你来大都,既是让他的君王看看你,也是让你亲眼来看满目疮痍的北方。”纪逐鸢道,“接下来,他便会对你晓以大义,让你觉得唯有照他的命令办事,才是解万民于倒悬的出路。他犯的第二个错是没有料到你会看到传国玉玺,到大都,让妥懽帖睦尔见你才是此行的目的,察罕脑儿离大都很近,既然我们都到了大都了,替他捎件东西,又是自己人,他应该很放心。这里头的错漏就在于,如果不是看到了传国玉玺,我们根本不会有把握刺杀妥懽帖睦尔。”
“是阴差阳错。”沈书道,“没有谁能把切都算得定。人在念之间会做出的事情,从来都是不可预料的。刺杀妥懽帖睦尔的念头,也不是在我看到传国玉玺时才有。”
纪逐鸢摇头:“就算穆华林想到过你可能会趁面见妥懽帖睦尔时做什么,根据你贯行事的章法,他便能推知你会先调查妥懽帖睦尔能不能死,你能不能杀得了妥懽帖睦尔。别忘了,他是妥懽帖睦尔的宿卫,又是他的心腹,甚至可能合力击杀过政敌。也就是说哪怕万你想不开,他也有把握你没有可能杀死妥懽帖睦尔。”
“我不明白。”沈书头次觉得自己跟不上纪逐鸢的思路了。
“他要让妥懽帖睦尔见到你,认可你是他选择的继承人,这是非得让你进宫趟的原因。他并非因为相信你才让你有机会单独面见天子,而是相信你无法造成对妥懽帖睦尔的伤害。明白了?”纪逐鸢耐着性子问。
沈书的嘴微微张大,反应过来了,喃喃道:“我杀不了妥懽帖睦尔,自然我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我便不会动手。但按照他的指示,我会先面见皇帝,再去取要给金罗汉的东西,那么我知道不知道这是传国玉玺都没有关系,因为在见到妥懽帖睦尔时,我根本还没有拿到玉玺。”
“正是。”纪逐鸢道,“所以有件事是他无论怎么谋算也想不到的。”
“这不过是个微末细节,根本不重要。”
“对,穆华林便是这么想的,他根本没有考虑这个细节,而我们到了大都之后,因为漕粮不能顺利脱手,牵扯到要借钱。在抵达大都前,你就有了面见妥懽帖睦尔时行刺的念头,这便决定了你要去找戴沣。诸多事情撞在起,要送到察罕脑儿来的这件东西是先取还是后取,变得无足轻重。这早天晚天本就是要办的事情。偏偏我们先去取了玉玺,那名老僧更提出当场验货。”
“如果没有他的要求,我本也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恰恰让我们知道了这是传国玉玺,因为有此物,刺杀妥懽帖睦尔变得更有把握。如果没有动手,你不会察知妥懽帖睦尔武功高强,那就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将妥懽帖睦尔的注意力引向察罕脑儿。阮苓不会被朝廷派来,也就不会死在这里。”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惹起蒙古皇帝怀疑穆华林的种子,被纪逐鸢亲手埋下。源头却是穆华林选择了沈书作为他的继承人。
“为什么是我?”这是最让沈书困惑的地方。
纪逐鸢摇头。
“不说这个。”从昨天清晨到今天清晨,所有的事情堆在起,压得沈书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揉了揉眉心,抬头看纪逐鸢,说,“阮苓和她的手下死了,我现在就修书封,让穆玄苍派人送去大都。我们需要第时间将阮苓的死讯禀奏上去,以免惹来怀疑。”
待纪逐鸢拿来笔墨纸砚,沈书便即铺开纸,思索着落笔。
静静流淌的河水之中,骤然浪花溅起。消瘦的人影如同水鬼般脱出水面,摇摇晃晃地上岸,扑倒在地。
夏季的青草生长得能将个扑在地上的人彻底遮盖住,泥土湿润的腥味沁入心肺,草浪在清晨的阳光中迎风温柔摆荡。
屈折起的膝盖伸出草面,许久之后,阮苓坐起身。
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撕开上衣,从怀中摸出面护心铜镜,随手扔在旁。
接着,她撕下碍事的裙摆,咬牙掏出药瓶,处理完身上大小伤口,唯有背上的道剑伤她够不着,只得暂时作罢。
空气在日光照射下逐渐升温,阮苓挣扎着起身,低头看了眼左臂,血从包扎好的伤处渗出。
不远处的官道稀稀拉拉地响起商队的驼铃,阮苓跌跌撞撞地循声往西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