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去见戴沣,他传了消息给太子的人,我们从戴沣的住处出来,便一直被人跟踪。直到在赌坊,你上楼找人时,塔尔古金找到了机会挟制我。”沈书解释道,“塔尔古金就是跟在太子身边那名侍卫统领,他很强。”
李维昌点头道:“此人是蒙古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就是我也不一定能胜过他。”
李维昌这么说,沈书不由感到庆幸,只凭纪逐鸢一个人,要刺杀当朝的皇帝和太子,还是太冒险了。没有动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得到了上天的庇佑。但这还要问问纪逐鸢,他那时突然改变主意,一定是有原因的。碍于李维昌还在,这事就不方便谈了。
沈书想了想,迟疑道:“戴沣代表的是洪修,洪修屡次帮太子,看来他是要选择太子,与我师父对抗了。”而更深层的原因,在场的人里只有沈书知道,洪修与穆华林更多是个人恩怨,当年洪修执行任务,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几乎毁了他的整个人生。几次见他,沈书都能感觉到,洪修要的是穆华林这个人遭到报应。天下苍生,朝廷内斗,都不是洪修在考虑的事情。
当中唯一可用的关键人物,还是林凤。
“那便写封信给她。”李维昌笑道,“用不用的再说,也得把人先稳住。”
说写沈书立刻便去写,但他不想让李维昌去送信,他和纪逐鸢即将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到底有些不放心。如果康里布达在这里就好了。
“皇帝说会派两个高手协助我们。”沈书搁下笔,揉着手腕说,“名为协助,实际上也是监视。只不知道他派来的高手,是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如果你能留下,我们的胜算则多一成。”
“别忘了,大都是你师父的老巢。”李维昌嘿嘿一笑,出去找人送信。
纪逐鸢起身去把窗户推开。
沈书盘膝坐在榻上,直接拎着茶壶喝,将衣襟敞开,天气热得他一脖子是汗。从早上到现在,背上更是早就湿成一片。
“洗个澡?”纪逐鸢的视线定在沈书脸上挪不开眼,沈书的皮白,浸在汗水里,热又使他的脸发红,他的嘴唇向来红润,纪逐鸢不禁呼吸急促,眼光闪烁地起身去将传国玉玺收好。
“这会洗了晚上还得洗。”沈书看着纪逐鸢忙活的背影,说,“哥,你过来。”
“唔?”纪逐鸢过来坐到沈书身旁,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
“你为什么突然不打算杀他了?”
“妥懽帖睦尔是个高手,他的吐息和手上茧子所在的位置,都显示他是一个常年习武的人。本来我还不确定,向他展示木匣里的东西时,我离他很近。他吐息的频率和深浅……”纪逐鸢脸色凝重,“也许他的武功和师父差不多。”
“那高丽皇后还敢谋求内禅?”沈书在习武上没有什么天分,除了骑射和使用暗器,没有能拿得手的功夫。但他原就想在起义军里谋求一个文官,他所会的,已经绰绰有余。
“英雄难过美人关。”纪逐鸢不知想到什么,多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几乎立刻会意,装作没有看懂。
纪逐鸢:“武功再高,一人也难敌千军万马。何况奇皇后是柔弱女子,更是他相扶到老的贴心人。她比妥懽帖睦尔还年长五岁,妥懽帖睦尔被逐出大都时,整个蒙古皇室都在毁谤他的血统,那应该是他最迷茫的时候。无论后来怎样,那时陪在他身边的,是这个高丽女子。再怎么样,妥懽帖睦尔不会对她动手。而且我看,他确实很疼爱皇太子,应当对他寄予了厚望。”
“所以当时动手,你也没有得手的把握?”
纪逐鸢摇头道:“他的警惕性极高,哪怕在我取出玉玺时,也没有丝毫分神。我们大大低估了他。但是……”
“但是什么?”
纪逐鸢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妥懽帖睦尔这样的武力,戴沣应该知道,然而那天见到戴沣,他却一直在暗示妥懽帖睦尔不足为惧,爱猷识理达腊似乎也是一头没有成熟的雏虎。
“那日戴沣的人跟踪我们到赌坊,当晚是去杀那僧人?”沈书觉得这不对,在自己等人找上门之前,如果戴沣就知道他们住在哪,那爱猷识理达腊也不必在赌坊截胡,早就可以派人上门。戴沣派人去赌坊,应该也不是去杀人,而是为了探明穆华林派沈书和纪逐鸢来大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那戴沣就断不可能这时候纵火烧死那名高僧。
老僧最后说的话浮现出来。
“他应该不是坐化……”沈书捕捉到一个念头,如果戴沣没有在昨夜杀死那高僧的打算,现场看上去像是高僧坐化后,起了一场大火。
“是自杀。”纪逐鸢道,“他本就打算昨晚赴死,他对你说的话,就算是遗言了。此人恐怕跟暗门关系不浅。”
“兀颜术的名字,我也许久没有听到过了。”兀颜术这个人一直活在旁人口中,是穆华林离开和阳时留下的联络人,那时来的就是穆玄苍了。后来便是他得知兀颜术是暗门门主,同穆华林渊源颇深,按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却被人暗杀。至今未有人知道兀颜术是如何死的,又是谁杀了他。
“也许是崖山后人。”沈书想了想,“昨夜我们走后,戴沣的人便去找这高僧,发现他已经死了……”还是不太对,“如果僧人死了,戴沣的手下回去复命即可,何必还要放火?如果这把火是他自己放的……”
“那就对了。”纪逐鸢肯定地点头,“只要仵作验过,应该就能知道起火时他死没死。”
“哪儿还有衙门管这等小事,恐怕现在尸体已经找不见了。”沈书道,“这些迹象表明,戴沣希望我们杀了妥懽帖睦尔,他今日约了爱猷识理达腊见面,恐怕另有计划。也许正是为控制京城做准备。从离开戴沣的住处,我们应该就被盯上了。到赌坊的路上,还是你我太大意。”而因为爱猷识理达腊骤然出现,离开赌坊后纪逐鸢便谨慎多了。
“洪修根本不在意谁做皇帝,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当年执行任务被炸伤报仇。”
沈书嗯了声,不仅如此,那他和穆华林是结义兄弟,过去应该还发生过许多事。
“他和穆玄苍、穆华林两个人,想事情做事情的方式完全不同。不能以常理去判断。”既然解决不了,沈书决定把洪修先放在一边。
这一趟进宫,妥懽帖睦尔定下明日一早沈书和纪逐鸢就从大都出发,带着传国玉玺北上察罕脑儿。
纪逐鸢只稍作休息,便去招来白九,沈书将白九托付给林丕,当即便带上印信去淇露坊支银子。时隔多日,淇露坊的掌柜早按照市价备下足额的银铤。
欠账落的是沈书的私印,交办完事再回到驿站时,天已经都黑了。
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昏黄的灯笼连地面都照不清。
纪逐鸢自己先下马,等沈书下马后,牵着俩人的马从侧边给马进的门去拴马了。沈书不等他,自己先一步入内。
门前的小马扎上坐着个人。
“等多久了?”沈书笑迎了上去。
李维昌起身掸了掸袍襟,不甚在意,摆了摆手。
等到纪逐鸢过来,沈书又拿钱给他出去买点酒菜回来。
纪逐鸢出门后,李维昌嘿嘿一笑:“你哥的钱都归你管?”
沈书收起钞钱,大都还认交钞,这些烂纸放眼全天下也没几个地儿能花出去,到大都略微能派得上用场。
“他有什么钱?还不得我养。”沈书道。
李维昌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唔,人不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维昌若有所思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这时是五月,庭院里虫叫声杂乱无章,偶尔有流萤三五点,在花草之中闪烁。这院子统共住了沈书和纪逐鸢俩人,今天回来沈书才叫人给李维昌就近收拾出来一间房。
李维昌不说话,沈书也没有说话。这一天下来,沈书觉得很累。从来到大都,就好像进了一个梦一般的花花世界,这里的风土人情,花草树木,街坊布局,甚至空气里的气味都同江南不同。
最明显的便是,没有遍布全城的水网,要不就是穿城而过的运河,河上没有吴侬软语悠扬婉转的琴曲相和。
哪怕到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一早一晚也还称得上凉爽。
“我祖父年轻的时候,被征到大都修缮佛寺,后来再也没有回家。”夜幕沉沉,沈书目光所及,不过是从门里透出的光能照见的那点方寸之地。
“别惦记了,家人若失散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你祖父后来又娶了个媳妇,如今儿孙满堂也未可知。”李维昌砸了咂嘴,他眼珠转来转去,忍不住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沈书对大都全部的憧憬,都是基于是什么样的地方让他祖父去了就不想回家。虽然他也隐隐怀疑过,祖父早已经不在人世。
“他是我家里唯一一个行万里路的人。”沈书笑了笑,“小时候我觉得,凭我的一双脚,活一辈子,大概也就是在我家门前的阡陌小巷里打转。从来没想过我也有到大都来的一天。”
大败金人的蒙古人,以同样的铁蹄踏平赵家江山,崖山一夜十万余人葬身大海。之后这些外族,便不再离开,他们占据了辽阔的北地,数十年后,贫极江南,富夸塞北。
源源不断的粮食、丝绸、瓷器、茶叶供养整个北地。但当沈书真的来到大都,大都却实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所以说我爱同游商打交道,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想事儿也不同。钻在钱眼子里的人,可没你们读书人爱唠叨。”李维昌又喝了口茶,感叹道,“钱是好东西,攒钱也是乐事,想钱想多了,旁的也就没功夫想了。”
沈书一哂。李维昌向来是爱财如命,比商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他做点事,恨不得从十两的活里硬是敲出二百两的油水来。
李维昌伸手进衣领里抓了两下背,咂嘴道:“我瞧你俩今天有事背着我没说,今日进宫,可有什么事?”
沈书心中一凛。
李维昌又道:“你斟酌,愿意说就说,我就是个给少主办事儿的,不说也成。”
沈书沉默了一会。
李维昌背过身去喝茶,不看他,不催促,也不说话。
“我和我哥今日是想杀妥懽帖睦尔的。”
李维昌点了点头。
沈书不知他是真的不意外,还是装的,便把事情都说了,连传国玉玺也没瞒他。
李维昌听后像是有些感动,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沈书,说:“还好你俩没动手,你和你哥加起来,就算加上我,也杀不了这皇帝。”
李维昌知道?沈书长吁了口气:“我哥发觉他是个高手,临时改变了计划,不过玉玺是真的假的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真的。”
“是真是假不重要,不过你的胆子是真大,不怕我把你卖了?”李维昌虚起眼,舌尖在唇上舔了一圈。
“我师父未必信你。”沈书道,“咱们两个,半斤八两,谁卖谁都不划算。再说你上了我的船,我总要拿出点诚意。”
李维昌听得笑了起来,转瞬神色又凝重起来。
“这下皇帝起疑,如果穆华林真有不臣之心,你能把穆华林顶下去,你们兄弟便能掌握这数十年来蒙古人建立的情报网,任凭想要投靠谁,没有谁会不乐意接你这一张投名状。”
李维昌说的,跟沈书想的完全不一样。沈书垂下眼,也端起茶喝了口,看着门外说:“我没这个野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我的计划里,妥懽帖睦尔今日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不止他,还有太子。”
“有塔尔古金,你们也未必能杀他。”李维昌顿了顿,踌躇道,“你是想用传国玉玺……”
沈书转过头来:“有献宝的机会,未必不能成事。”
李维昌惊出了一脑门的汗,牵起衣襟拿手朝胸怀里捐风,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沈书道。
李维昌如同从梦里惊醒,脸色发白地说:“你俩可别再贸然行事了。”
“怕什么,皇帝也是人。”没见到妥懽帖睦尔之前,沈书做了很多噩梦,但真的见过了这个蒙古皇帝,沈书对他的感受真实起来,反倒一点畏惧也没有了。
“那可是皇帝。”李维昌沉声道。
“这不是没杀成吗?”沈书提起茶壶,给李维昌加了一杯茶。
李维昌手指颤抖地喝完一杯茶,才渐渐冷静下来。
“是你要问的。”
李维昌苦笑道:“早知道我就不问了,就当我没听过这一耳朵。”他略微出了一下神,慢慢醒过味来,怀疑地皱起眉打量沈书,心里有了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