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原放下筷子,沈书叫唤一声,门外的小厮便进来收碗去洗,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说话。
“今天我去看望康里布达,他的伤好得倒很快。”舒原说。
沈书:“赶不上出征,我跟姚琅问过,他身上有旧伤,自己不吭气儿,骑马数日,铁定要完。”
“那便留在应天,高荣珪不是来信说不日就换防回来?”
舒原不提高荣珪还好,提起高荣珪沈书就觉头大,不能怪舒原,沈书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便让舒原给那几个弟兄都写封信去,知会一声家里的情况。原先给舒原说自己和纪逐鸢那事,沈书便告诉过他高荣珪跟康里布达是一对儿。于是舒原在信里提了一笔,说康里布达在应天养伤,又叮嘱他放心云云,左不过是这些话,沈书没亲眼看那封信,大概也猜测到舒原的笔触,自然是体贴温厚。
很快,高荣珪的回信也来了,专程派了个手下来送信,便罢了。还叫沈书给那送信的兵一吊钱。当场沈书只想把笔一丢:又不是我媳妇,滚滚滚!转念一想,穷当兵的也不容易,索性多给了半吊,给送信的带够干粮才打发走。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想来想去,也没办法,只有把康里布达留下。从前打探情报、送个信什么的,有暗门在侧,用着顺手。少了穆玄苍之后,沈书只觉得像是被人砍断了手脚,独独困在应天府。也不是不可以拜托商贾,只是商人们都把沈书盯着,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里,抠出点银钱来,让卫济修给大都送了一次信,连陈迪都来问他,是不是要北上与毛贵分果子,听得沈书哭笑不得。
陈迪也很够义气,给了沈书几个机灵的替他跑腿传话,却也顶不上大用。沈书只好真的把心收回来,一门心思盯着池州。
五月初二,朱文忠领命支援池州,临行前朱元璋亲自赏了他一口酒喝。天还不亮,祭石上羊血已干,沈书穿的是棉甲,领监粮的令牌,随在队列之中。
第一晚歇在野外一处高地上,尚未出朱元璋的势力范围,田间地头正是抢收小麦的时节,地里麦秆尚未来得及收,军队不能从麦地过,更得提防马匹偷吃麦穗。凡是行军休息,必得将马儿赶到树林里、河边,或是寸草不生的高地。
沈书刚支好帐篷,刘青在他身边打开铺盖,就有小兵来叫。
“弄好你就睡,不必等我了。”沈书回头留下一句话,跟那士兵出去,认出来是朱文忠身边带的一个亲兵。
朱文忠已解了战袍,天气太热,光着膀子踞案而坐,就着茶壶嘴正在往嘴里灌凉水,听见人进来,头也不抬,视线就没离开过地图。
“将军。”沈书正色道。
朱文忠抬头,对他招了一下手,“来。”
沈书在朱文忠对面席地坐下。
朱文忠挥了一下手,亲兵退出,他压低嗓音问:“火铳带了?”
“嗯,先不分下去,火|药有限。行军路上,搁在箱子里压着便是。”
“仔细火|药不要受潮。”
沈书示意他安心,这些事蒋寸八早想到,安排得十分妥帖,还把亲儿子派来随军,沈书让人去请蒋寸八的儿过来给朱文忠一见。接着便是,又对了一次行军路线,沈书的意思,随机应变就是,遇河过河遇山翻山。在沈书看来,这一仗是再保险不过,跟的是常遇春,常遇春带兵,以快打快,势如破竹,威名在外。徐达又在东侧进攻宁国路,大可放手一搏。
两人说了会话,朱文忠瞌睡起来,沈书便起身告退。
行军途中最为枯燥,一天赶路接近十个时辰,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道旁蝉鸣不断,为了节省体力,朱文忠再三重申军纪,行军时不允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是休息时也不许离开营地。非要离开者,必须报给牌头,牌头再请示管军。
这么赶路两三日,有老兵提出,应该避开日中时候,以免士兵中暑。就沈书观察,每天确实都有数十人午饭后晕厥或是上吐下泻,吃了行军散也不见有用。于是改为夜晚行军,接近日中时派出斥候寻地方歇脚,避阳吃饭休息。暑热上来,起锅造饭就能把人热个半死,沈书便让士兵把面做成饼,其后一直到池州攻破后的庆功宴,军中一次也没有动过灶火。
夜晚一顿胡吃海喝,朱文忠吃了不少酒,回到房里满口还在“李垚”、“李垚”的叫,沈书把人往榻上一按,和衣朝后一躺,顿时四肢百骸荡起一股松乏,躺下去后背便像被粘住了似的,半点不想起身。
外头且还在喧哗,整个青阳县半夜还是一片灯火通明。沈书躺了没一会,听见朱文忠低声咕哝“婉苓”二字,先沈书还一条胳膊搭在眼睛上迷迷糊糊,当即清醒了,到架子上找了一张湿布,浸透冷水,啪一声拍到朱文忠的脸上。
朱文忠浑身一凛,双目圆瞪,笔直地从榻上坐起来,左右看看,眉头用力一皱,俨然不知道什么情况。
沈书不提朱文忠喝醉酒满嘴都在唤韩娘子的闺名,到桌上拿把刀往外走。
“去做什么?”朱文忠问。
沈书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槛外,说:“去盯着不能抢老百姓的钱粮。”抢钱抢粮都是小事,稍微聪明点儿的,知道眼下朱元璋有严令,不让抢掠,一边打一边也就把搜出来的银子金器往衣服里揣了,将军们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老百姓家里也没几个钱能抢。
沈书到外面去,一是怕有人奸|淫|女子,另外也是想透口气。援兵到之前,常遇春已多次试探地与徐寿辉方面守将短兵相接,直到派赵忠、王敬祖攻打青阳县,碰上当年惊见李国胜被推入江中,吓得屁滚尿流顺江而下投奔徐寿辉的双刀赵。歪打正着的,王敬祖心里还发虚,把牙一咬,近乎莽撞地正面撞上去,赵普胜尚未列阵整兵,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逃了。
骑马在青阳县城街面上转了转,有人叫“小沈大人”,沈书便勒停马下来看看,会这么叫的必然都是朱文忠的部下。眼前就有一个唤作刘四的,沈书笑朝刘青打趣,“是你本家。”
不远处屋檐下点着一盏灯笼,柴门大开。
刘青站住脚,让沈书就在这里等候。
有战事的村落,到了夜里往往家家闭户,除非进城的军队将人从屋舍里赶出来,安民或是摸查奸细。
不片刻,农舍里发出一声惨叫,一个男的衣冠不整,被刘青提着后脖子从门里扔出来,癞皮狗似的瘫在地上,光着两条腿,白圆的屁股在地上磨蹭,忙不迭往上提裤子。
沈书眉毛一皱,朝身旁的士兵吩咐:“找两个人,带下去,同违抗军令那些关在一起。”
趁那士兵去叫人,刘青把人捆了。
“我没有违抗军令,我没偷没抢,凭什么抓我!”那人污言秽语地骂,刘青从地上抓了块石头堵他嘴里。
沈书心里烦躁,不知道怎么回事,隐约记起刚才那一声惨叫好像不是女子,打量里头人应该衣服也穿好了,上前要看。刘青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说:“一脖子撞在锄头上已经死了。”
沈书惊了一跳,眼瞳剧烈收缩,呼吸也不稳当了,半晌才缓过神,眉头仍然深锁。
“这怎么办,找妇人来料理?”从前打仗可以带家眷,要从军队里找个把女人出来还行,现在不让带,沈书一想里头的惨景,就不知如何是好,“拿件衣服给她裹上,好好葬了吧。”
“不用。”刘青言简意赅,说,“卑职去把人埋了,他家里头没人。”
沈书心中大震,领会过来,刘青入内后,沈书一脚高一脚矮地走到门口,看见刘青拿席子一卷,露在外头的两只脚底都是血,脚踝苍白枯瘦。
坑挖好之后,刘青把人搬进坑里,沈书要帮忙,刘青没让。埋好之后,沈书从他家供的牌位上找到此人的姓名,想给他刻一块木牌,想想还是算了,天下大乱,多有掘墓者想发财,连死人身上的东西也不放过。从他家的厨房里找到一坛酒,盛一碗洒在地上。
沈书原是有点困,想在街面上骑马吹会风就回去,从此心里就闷得难受,又叫刘青去多召集几个人,带着一行十二人的小队,巡城一整夜,抓了几个人。天快亮时,沈书已经连着十六个时辰没睡过觉,下马时身子一斜,刘青连忙把人扛到榻上去。
一直到第二天午时,沈书睁眼,头痛欲裂,眼前恍恍惚惚有个人影。
朱文忠松了口气,让刘青把桌上的水饭端过来,饭里有一截泡得入味的老萝卜根子,凑合下饭。
恰好是这清淡饮食对了沈书的胃,吃完他整个人活过来,把嘴一擦。
朱文忠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个胆子,得练练。”
沈书也没解释,他做了大半日的梦,梦到父亲病故以后,自己一个人在家,每到夜晚,就把菜刀放在枕头下睡觉,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惊出一身汗,把菜刀死死握着,随时准备跟人拼命。沈书自己也知道,除此之外,也是舒服日子过久了,乍然长时间行军,地气不服,散发于外,胃口开了应该就没什么。
当天下午,朱文忠带的亲兵队伍便不做停留,直奔铜陵谒见常遇春,部队在清晨抵达,朱文忠风尘仆仆去见常遇春,沈书随侍其后,比起前次在码头上遥遥一见,常遇春显得更加沉稳威重。他据了一位坊正的家宅作为行衙,里外都有亲兵把守。
见到本尊,朱文忠难掩激动。常遇春寻常处之,一面与他寒暄,一面叫人把早饭端上来,有住的地方,伙食便好多了,有白面可吃。只不过沈书站着没得吃,而朱文忠在常遇春面前也未敢放肆。倒是吃到一半时,常遇春叫沈书和自己的几个亲随,也到隔壁去用饭。
沈书跟其他人不熟,吃饭时有人问他青阳县战况,有人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客气且规矩,说话言简意赅。旁人见沈书不是个大嘴巴,很快便对他没了兴趣,各自吃东西拉扯荤笑话。沈书也没不自在,不太把他们的话听进去,暗自在想隔壁的两人会在谈些什么。
晚上朱文忠叫沈书过去,谈到半夜,原来常遇春叫他领兵往池州路下辖的几个县去冲。
“能占多少占多少,敞开了打就是,说是敌军兵力不强,当给我练手了。”朱文忠嘿嘿一笑,脱了靴子倒着握在手里,把靴子里硌脚的石子往外抖。
“何时启程?”沈书问。
“休息够了就走,小地方,不是什么冲要之地,顺便让我边打就边裹些人进来。”朱文忠往榻上一倒,枕在自己一条手臂上,侧过头端详沈书。
为了方便说话,沈书也躺下来,骑马骑得腿上磨破了又长好了,再磨破,这几日没什么感觉,沈书晚上常常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肉都长得更紧实了。ぷ99.
“要拉人当兵吗?”
“队伍要壮大,得有人,最好是愿意来,省得妻离子散地哭哭啼啼,也是头疼。”
这么着,沈书提议就多给点饷。
“还不都是那么多,钱又不是我出。”朱文忠闭着眼。
“给添一点儿,我来添。”沈书心里默算了一下,朱文忠这支队伍共计一千单七个人,在青阳县增援,死了一个,有人来投,收进来二十多个人,没发兵服也没记名,个个倒很自觉,早把红巾备下,裹在头上算事。
朱文忠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嘲道:“你拿什么添?你那点钱还是我给的。”
“这你不用管,没钱我会管你要,你是监粮还是我是监粮?”
沈书一句话把朱文忠堵得结结实实的,良久,嗤笑一声:“得,我安心领兵,后勤我不管。”朱文忠竖起食指,摇了摇,“你哥把你给我,可给亏了。”
朱文忠不提,连日奔波,沈书也没空想纪逐鸢,偏偏提这么一嘴,出来十几天,头一晚这么空。沈书连日子都不记得了,问过刘青,才知已经是五月十六。
“我说今天月亮这么圆。”沈书遥遥望见一轮银月,一时间像被人在心底上戳了个孔,许多思念缓慢地钻出来,竟然让他觉得有点心窝子疼。沈书连连摇头,只觉自己矫情,一巴掌落在石桌上,院子里都是朱文忠的亲信,一时间都看过来。
“明日先不走,去,刘青,弄点酒来。”
小沈大人发了话,这些亲随年纪都不大,最年长的刚二十,最小的一个十五,一听有酒喝,个个围坐过来,还有个往外跑,说去找点下酒菜。沈书支着头,还没喝上酒,便觉有点醉了,心里头止不住地想,究竟纪逐鸢那头是个什么光景,不出来打仗不知道,行军竟如此枯燥,喝点酒都得关起门来喝,沈书在家时夜夜要读书,现在连读书也不可得,只觉长夜漫漫,更加难熬了。不如一醉方休,酒足饭饱,把困乏至极的肉身往榻上一扔,醒来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