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整个红星桥笼罩在朦胧月色中。
环绕的群山在黑暗里影影绰绰,田野荒地里的虫鸣蛙叫热闹非凡。
夜晚九点多,正是大伙进入梦乡的时间。
连接出山的泥巴路边坐个一个人,月光洒在他身上,板正的背影沉默又孤寂。
他不舍得打开手电筒,抓在手上无意识地敲着另一个手掌,时不时站起身,伸长脖子望向小路那一头。
“啧,这老宋怎么还没回来,搞什么鬼。”
自言自语的嘀咕刚落下没一会,他看见前面远处有一个光点正在移动。
当即脸上一喜,连忙起身随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打开手电筒抬脚向前跑。
“哎!!!是老宋回来了吗!!!”
这边中气十足的喊声传出去,那边也扯着嗓子回话。
“是啊,老徐!你这大晚上不睡觉,是去巡山呐?”
宋贵发的喊声带着点嘶哑,兴头却是足足的,一听就知道心情好得很。
大队长跑得快,转眼就冲到山脚拐弯处,和宋贵发打了个照面,一把拽住自行车头拦了下来。
“巡个屁!老子急得嘴巴起燎泡,你这老东西在镇上喝美了才回来,怎么没摔死你!”
生产队正是抢收的时候,公社开会只能让大队一把手去。
他得留在大队主持工作,一大堆工作全压在他头上,忙得不可开交。
这老伙计昨天就拎了一个大包和麻袋出门,大包里头装着自己都不舍得喝的好酒,麻袋里装着两只大肥鹅。
去了两天,总算回来了。
看他红汪汪的脸上挂着得意,他这颗悬吊着的心也算落到了实地。
宋贵发身上的白衬衫早就不如出去时那样挺括,衣摆散在裤头外面,扣子敞着,露出里头的白背心。
袖子囫囵挽至手肘,一身汗臭味和酒味混在一起。
他打了一个酒嗝,摇晃脑袋,脸上笑嘿嘿的。
“你懂什么,赵主任那铁公鸡的嘴是那么容易撬开的?不给他灌得晕晕乎乎,能给我吐出好东西来?”
他美滋滋地张开手掌举到大队长面前,“你猜我要了几台打谷机回来?”
不等大队长应声,兴奋地拍了一下车把手。
“五台!老徐,我就问你,老哥攒不攒劲!嗝~得亏老子喝遍红星桥无敌手,赵主任那是真能喝啊....我带的四瓶酒全喝完了,他还不松口咧!”
宋贵发抬手捋了捋头顶被风吹歪的几缕头发,压下肚子里翻涌的感觉,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吐出一口浊气。
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我这趟去他家,也不算全亏。喝到兴头上,把他家的好酒抱了两瓶出来。你是没看见他婆娘想骂不好意思骂的样子,哈哈~”
大队长听得嘴角抽搐,哭笑不得地捶了他一拳。
“你这老东西,真是脸皮厚得子弹都打不穿。看你这晃晃荡荡的,下来,我骑车载你。”
宋贵发心里高兴,喜滋滋地把自行车让给他,自己坐上后车座。
自行车跑起来,他抓着车座长叹了一口气。
“嗐~要不是因为大队账上掏空了,我也犯不着腆着这张老脸去赵主任那玩赖。今年收成好,生产队长和社员都高兴着呢。大队不拿出点像样的奖励,这不是败兴么~”
光是三队收苎麻这一项就把大队掏得差不多了。
往年还能匀点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今年是实在掏不出来了。
这奖励的事是老传统了,会计那边愁得头发一抓掉一把,实在抠不出钱来。
说今年干脆别办了。
他哪能答应这事,心一横,觉得还是得找上面的扒拉东西。
大队长踩自行车踩得飞快,绑在车头上的手电筒光不算很亮,这条路烂熟于心的路对于他来说,有月光就已经足够。
“老宋,跟你说个事。”
“嗯,说。”
“三队带头提出想给社员涨口粮,我应下了。收成好是一回事,咱们不能光想着往上交,总得让社员手里多落一点不是?往年每次让人拉粮食去公社,孩子们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看着,我这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大队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城市难,公家难,他红星桥也难呐…
社员们辛辛苦苦把粮食种出来,自家孩子却吃不上几顿白米饭。
一年到头红薯芋头各种瓜菜当饭吃,吃一顿不加红薯的白米饭都是奢望。
大队长伸手扶了一下镜框,眼神坚毅。
“这事我没跟你商量,是我一个人定下的主意。到时候公社怪下来,我去扛。要挨什么处罚,我都心甘情愿!”
宋贵发听完撇嘴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
“我还以为多大点事,你上个月去生产队看稻回来,不是跟我顺带提了一嘴么?哼,要不是我红星桥,整个地区的冷水田能改好?给我红星桥的人多吃两口饭怎么了?谁敢批我?能得他!”
“谁爱高风亮节谁去,我反正要让社员过个乐乐呵呵年~哼,别说是那些,我还要多扣点下来呢!三队长媳妇不是要搞粉干么?大队出米支持她!”
宋贵发大着舌头说得慷慨激昂,心里燃着一团火。
活了这几十年,他早就看开了。
到了这个岁数,他才不想往上爬。
红星桥是他的根,是他的命。
每一片树木、每一块田、每一岭油茶,是岁月无声,也是相熟的老友。
让他坐赵主任那个位置,天天待在办公室,他还觉得没劲呢。
现在这样就挺好,上头有人顶着,他罩着底下的。
大队长哈哈一笑,胸腔震动,夜风拂乱他夹杂白发的头发。
他望着前方的路,不由得感叹。
“嗨呀~啧~你说说,啊,想当年,我也是个品格高尚的高级知识分子。来到红星桥,愣是被你这老东西给带歪了!这脾气是越来越大,跟着你像个莽夫一样什么篓子都敢捅!”
宋贵发一听就不乐意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哎?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啊。什么叫被我带歪的?当年大旱,我带人去上游扒水坝。最后跟乌石大队打起来,你小子也不斯文啊?抓起一块石头把人家大队长开瓢了都!”
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当时把他都看傻了。
看着一身书卷气,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是个狠人。
提起当年的事,大队长笑着呸了一声。
“我他娘的鬼知道他是大队长!我就看他最横,一把锄头舞得虎虎生风,好几个后生都被砸出血了。连十来岁的孩子都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这搁谁能忍!”
水又不是他乌石大队的!
再没水浇地,庄稼都要渴死了!
人都要活不下去,讲道理又讲不通,还得是武力解决最有效!
受处分关小黑屋虽然是头一遭,不过社员有水浇地,什么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