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一章 我来送你

嘉靖十年,朝堂上再次发动大礼议。此次张璁等人全力发动进攻,而杨廷和这边则苦苦支撑。

严嵩背叛了夏言,背叛了杨廷和,坚决站在了嘉靖这一边,为嘉靖的亲爹派大大增强了力量。

而杨廷和为首的干爹派则未能继续得到张太后的支持,杨廷和三次请见张太后,都被张太后拒之门外。

这个结果杨廷和早有心理准备,自从两个国舅被下了诏狱后,他就知道张太后一定不会再出面了。

但杨廷和没有放弃,他决定带领干爹派的官员做最后的抗争,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

双方在朝廷上激烈争执,嘉靖作为满级英雄时不时亲自下场压制对手,胜利的天平终于一点点倒向了嘉靖。

然后,就在干爹派崩溃的前夕,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夏言反水了。

如果说严嵩的背叛让干爹派们咬牙切齿,那夏言的背叛则让干爹派们心灰意冷,本就败局已定,此时再无悬念。

夏言一直是杨廷和最亲密和得力的战友,连他都背叛了杨廷和,当时人们都觉得夏言太不地道了。

可如果在几十年后反过来再看,人们就会明白,这件事,一定是老谋深算的杨廷和一手策划的。

因为杨廷和知道,接下来最后的绝望一战中,自己这一派的官员即将全军覆没,张璁和严嵩会得到重用,相继登上自己的首辅之位。

这些人靠大礼议之功上位,不管当首辅本身当得好不好,是不是好官,但肯定都不会跟嘉靖作对,不会想着制约嘉靖。

要想制约嘉靖,必须在自己这一派中,留下一个最能干的人,加入到对方的阵营中,获得重用才行。

夏言就是这个计划的不二人选,他高傲坚定,心坚如铁,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会坚持以相权制衡君权的理念。

事实证明,夏言做到了。整个大明朝三百年的江山里,像夏言那样制衡皇帝的内阁首辅,只有张居正能超越。

但夏言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当时背负背叛杨廷和的骂名,到后面成为大明第一个被砍头的内阁首辅。

准备好了这条后路之后,杨廷和就告病辞官了。嘉靖没有挽留,直接将张璁从次辅之位提拔到首辅之位。

而阵前起义的夏言和严嵩,也都获得了重用,以告知天下:朕很大度,弃暗投明,前途无量!

杨廷和离去后,嘉靖立刻发动了最后一战:诏谕礼部,十四日为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

这就意味着,嘉靖正式决定了,不认孝宗当爹。不但如此,嘉靖还要让自己的爹进入太庙!

太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地方,有人进去就得有人出来!但太庙里的人都是皇帝,嘉靖的亲爹没当过皇帝啊!

已经做出退让的干爹派们彻底被激怒了。失去了杨廷和的他们,迅速选择了一个新的带头大哥——杨廷和的儿子杨慎。

按理说杨慎当时还只是翰林院修撰,官职不算高,但他爹是杨廷和,他自己是前朝状元,身份还是极高的。

杨慎召集干爹派官员,大声说道:“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弟兄们,国家养着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正义而死的,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

两百多名干爹派官员,声势浩大的冲到左顺门,跪地不起,哭声震天,要求嘉靖收回圣旨。

嘉靖躲在后宫里,仍然被这些人的哭声搞得心烦意乱,连回笼觉都睡不成,接连下旨命令群臣退散。

但官员们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膝盖,就是不走,一直跪到午饭都吃完了,还是不走,照旧大哭。

嘉靖眼看连午觉都没法睡了,真急眼了,当即摇人儿叫来了锦衣卫,逮捕为首者八个官员,下诏狱。

其实到此时,嘉靖仍然没想真的动手,他希望能用诏狱的恶名吓跑这群书呆子,也就完了。

没想到此举反而彻底激怒了读书人。读书人聚在一起,胆量是成指数级别上升的,他们干脆不跪了。

官员们冲至左顺门前擂门大哭:“你有本事抓我们,你有本事出门啊。别躲在后宫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在双方你瞅啥,瞅你咋地,你再说一遍的反复激化下,嘉靖终于失去了冷静。

他再下令将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待罪。

次日嘉靖下令,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因廷杖而死的共十六人,屁股打飞的不计其数。

作为表现突出的带头大哥,杨慎被嘉靖重点照顾,别人打一遍,他打了两遍。

第一遍打得昏死过去,救活后在诏狱里养了十天伤,之后拖出来又打了一遍。最后带着没了肉的屁股,直接被发配到云南永昌卫充军。

大礼议终于结束了,朝堂中在表面上也只剩下了绝对服从嘉靖的臣子,老朱家子孙之间的权利更迭,就在这一片血与火之中正式完成了。

此后的日子里,张太后再也没有见过嘉靖,嘉靖也没有去请安过。

也许是张太后不想见嘉靖,也许是嘉靖不想见张太后,也许双方都不想见彼此。

七年后,章圣皇太后蒋氏经过三年的疮毒折磨,不治而崩,享年六十二岁。临死前下懿旨,说了三件事。

第一,我不入大明历代皇帝的皇陵,我要和我丈夫合葬,那才是我的家。

第二,请各位臣子尽心尽力地辅佐我儿子,我儿子是个好人,他也一定能当个好皇帝。

第三,一切丧事从简,不可铺张奢华,哭三天,带二十七天孝就行了。民间婚丧嫁娶都不要受影响。

蒋太后死后尊谥全称为“慈孝贞顺仁敬诚一安天诞圣献皇后”,从她的一生来看,这个谥号是配得上的。

她对儿子慈爱,对家族孝顺,对丈夫贞洁顺从,对天下颇有仁心。她活着的时候,嘉靖朝国运也不错。

可在阴暗的权利斗争中,在你死我活的皇权之战中,她永远都有一个抹不去的污点——张太后和梅龙镇。

萧风忽然打断了嘉靖的回忆:“师兄,我在大同城外,调查丐帮之事时,曾去过梅岭义庄。

我发现梅岭义庄的布局,是道家的一个冷门阵法——沉香劈山。

若父母冤孽过深,以此阵法,可为父母解冤化仇,免受地狱之苦。

当初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阵法设在那里,想来,是师兄派人去设的吧。”

嘉靖默然点头:“是我设的。蒋太后所做的事儿,是为我做的。这份罪孽,不能算到她的身上去。”

萧风长叹一声:“那阵法的代价……劈山救亲,当知损子女之气运,非大福泽之人不可冒险用之啊。”

萧风的心里猛然一动,睁大眼睛看着嘉靖:“师兄,你……是从嘉靖十年之后,信道之心更加虔诚的吧。

我听很多人说过,在嘉靖十年之前,师兄虽然也信道,但从未缺席过上朝,对国事也比后面更关心。”

嘉靖苦笑着点头道:“师弟,梅龙镇的事儿发生之后,我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其实我知道,蒋太后也一样。她从嘉靖十年后,身体就每况愈下。宫女说,她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惨叫。

可是我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说。我让人设完梅岭义庄的阵法后,蒋太后就睡得好了一些,但我的噩梦却更厉害了。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寻找道法精深之人。陶师就是那时候来的,他炼制的丹药,能让我安然入睡,不被妖梦入怀。

可我知道,这份罪孽,终究是不会消散的,不是蒋太后承受,就是我承受。所以我愈发虔诚地修仙炼道。

如果我能成仙,我就可以仙力化解这份冤孽。万一蒋太后堕入地狱受苦,我也能以仙力超拔她脱离苦海。”

萧风默然无语,谁能想到,嘉靖如此疯狂迷恋修道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深埋的秘密?

作为皇帝,见惯了饥荒和战乱中的死亡数字,一个梅龙镇上千条人命,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天灾和战乱,与亲自下令屠掉一个镇,这是截然不同的,尤其其中还有自己的子侄……

嘉靖的回忆仍在继续,但也已经接近尾声了。在蒋太后驾崩后,嘉靖和张太后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变化。

因为蒋太后在去世之前,再三嘱咐过嘉靖:你可以优待张太后,但你决不能把两个国舅放出诏狱。

除非张太后死了,否则她永远都是你最大的威胁。群臣看似已经俯首帖耳,但其中有很多,对你的大礼议仍是反对的,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只要张太后还活着,他们就随时可以发起攻击。虽然你已经坐稳了皇帝之位,张太后已经不能再废掉你。

但只要张太后一道懿旨,昭告天下,你对她不孝,你就会变成一个得位不正之君。

若是她的懿旨中再宣布武宗其实还有后人,那天下就会陷入动荡。

就算你有能力稳住局面,但将来你儿子即位时,也难保不出什么乱子。

蒋太后其实曾经暗示过嘉靖,张太后的年岁也很大了,如果和自己一起驾崩,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儿。

但嘉靖沉默许久,始终不答话,蒋太后苦笑一声:“我的儿啊,你始终还是不够狠啊。”

嘉靖轻轻地回答:“娘,不是我不够狠,是我从小到大,你都教给我为人当孝,儿臣是个孝子。”

蒋太后驾崩后,张太后的处境其实比原来好一些,但她自己很可能没有感觉。

因为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不是怕疼,她可能会希望自己如蒋太后所愿,早点驾崩,去找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儿子。

在这个凉薄的人世间,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唯一挂念的两个弟弟,也变成了别人威胁她的筹码。

张太后在沉默和期待中过了三年,终于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离开了人世。

弥留之际,张太后歪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白发在变黑,自己的皱纹在消失。

宫女和御医在身边渐渐变得透明,变得像透明的影子,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然后她看见丈夫走了进来,一身在后宫时穿的常服,宠溺地看着她。

“小丫头啊,这早晚了,怎么还没起来呢?外面的月亮很好,我陪你去赏月好不好?”

她点点头,却觉得身子发沉,有些起不来。这时儿子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跑进来,一点皇子的端庄样儿都没有。

“母后,刘瑾给我做了一架特别好玩的车,用脚踩着就能走。我拉着你到御花园里看月亮去!”

在儿子身后,殿门外,有个人躲躲藏藏的,漏出半边脸来,看一眼又缩了回去。

张皇后冲他招了招手,想让他也进来。她想告诉他,她要走了,她其实也很想再见他一面的。

可见了面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已经不恨他了吗?这不可能。虽然没人告诉她,但她能猜到,自己的孙子孙女,应该已经没有了。

说他恨他吗?可这么久的时间,她一个人也已经慢慢想明白了,她明白他的苦衷了。

她是个母亲,母亲就是再生儿子的气,一旦明白儿子是有苦衷的,也很难从心里恨得起来了。

他没有进来,就藏在殿门外,偷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自己的儿子走上前来,用手一拉。

张太后的身子忽然就变轻了,她飘然走到丈夫身边,左手挽着丈夫的胳膊,右手拉着儿子的小手。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宫殿,走进了月光中,随风而去。

当天夜里,嘉靖已经入睡,临睡前他看了御医送来的医案,知道张太后时日无多,一直在犹豫明天要不要去请个安。

当黄锦叫醒他,告诉他张太后驾崩时,嘉靖坐起身来,竟然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

然后他跳下床榻,连鞋都没穿,就往外跑。蒋太后去世的时候,他是守在身边的,虽然伤心,并不惶急。

可此刻他拼命地跑,希望是传信的人说错了,希望张太后能等他一等,让他见上最后一面,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最后和张太后的结局,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想要跟她说说话,哪怕只有一句。

但皇宫里办事儿是极其严谨的,驾崩就是驾崩,当他赶到张太后寝宫时,御医和宫女们都已经跪在了地上。

嘉靖呆呆地站在床前,看着张太后平静安宁的脸,嘴角似乎还有一丝微笑,她临死前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我?

嘉靖不知呆立了多久,才用谁都听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母后,我来送你了。”

次日,嘉靖旨意,诏狱中两个国舅,一个已死,不再加罪,另一人斩首。其家族人一概不再追究。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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