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没留意,手上的戒指碰着了茶盖,清越的一声竟有余音绕梁的意思,成为屋中唯一的响动。
太后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嘴唇微颤,好一阵才说:“皇后,你们退下。”
皇后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脑中一片空白地就要蹲福告退,却被皇帝拦住了:“不必。今日商议的是家事,母后既然召了她们来,自然是因为她们都不是外人。”
他的目光扫过皇后,又将宁妃、恪妃、秦容华等一一打量过。妃嫔们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然而此刻她们谁都无心卖弄、让皇帝记住自己。
皇帝慨然道:“朕今年二十有三,膝下荒凉,一子半女都无。皇考在这个年纪时,大哥想必已经会背''椿萱并茂,棠棣同馨''了吧?”
提起早亡的长子,太后眼底微显动容:与皇帝不同,她对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倾注了更纯粹更无私的爱,那是她初为人妇、初为人母的时代,一切都是崭新的、饱满的,没有隔阂的。
而皇帝,太后惊觉,自己有许多年不曾唤过这个儿子的名字了。
皇帝注视着她,接着道:“宝珠是朕的女人,怀着的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从今往后,朕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她的任何要求,朕了解她的品性,但朕不希望有谁利用她的品性、以仁义道德相逼,更容不得谁欺上瞒下、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欺上瞒下”四个字,皇帝已经给足了台阶。
又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太后的金印好生收起来:“这东西轻易用不上,还是妥善存放着吧,朕不敢劳母后操心。”说完,皇帝朝她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太后闭上眼,似是疲惫至极,许久不再言语。
徒留皇后等人面面相觑一回,仍是攥帕子的攥帕子,抱猫的抱猫,然而这一回,就连猫儿也感受到了如有实质的凝重,安静得近乎诡异。
皇帝出了天和宫,便命人备车,乘上往顺天府前街去,他与宝珠的新宅便在此地。
国公府邸按制为七间九架,而宝珠如今住着的,前身却是燕朝的太华公主府。
虽然沧海桑田,如今宅子的规模大大缩减,但梁栋斗栱、窗枋廊柱,逾制之物依旧随处可见。
与太后料想的不同,朝臣们对于这些,居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立国不到二十年,一位心怀天下的君主,第一要务是偃武修文、兴国''安''''邦;民安物阜之余,帝王的风流韵事哪怕被当作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亦是无伤大雅。
不说今时今日,在朝的文武百官都由皇帝一手清理过,便是当年,若没有国本之争,那些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们,对白氏姑侄也是一样的态度。
马车在门前停下,门房上立刻有人赶来行礼问安,前呼后拥地迎皇帝进去。
这一次接宝珠回来,齐姑姑和杏儿皇帝其实都不想留,一个倚老卖老,一个简直缺心眼儿,主子什么时候离了府都不晓得。碍于给未出世的孩子积阴德,没有从重发落她俩而已。
谁知那齐氏竟然求情求到了宝珠面前,自言哪怕在府里睡马棚、洗官房也心甘情愿,宝珠心软,又重情,将二人都留下了。
皇帝不愿拂她的意,从那八个宫女儿里又提拔了一个稳重老成的起来,正好补了秋月的缺,以便跟齐姑姑互相督促着,免得又有什么照应不到的地方。
至于看家护院、管事采办的人,没了傅家在里头碍手碍脚,布置起来自然更容易。
就算是暂住,也要住得舒心才是。
前院儿天井里有一株瑞圣花,浅红的这种又叫“醉太平”,总有上百年的树龄,花期颇长,连绵绽开千百苞,繁密若缀。偶然有风时,便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幽香淡雅,真有盛世仙醅之韵。
若是和宝珠一道在树下坐着,读读书、下下棋,哪怕什么都不做,小眠一场也很好。
皇帝又看了一眼,方才继续往后院走。他体恤宝珠怀了身孕,犯不着闹那些虚礼,巴巴儿地赶出来迎接他,连通传也免了。
宝珠正在芙蓉榭里待客。梵烟为着她担惊受怕了好几日,甫一听说她回来,连忙过来探她。
因为与自己交好,平白受了皇帝迁怒,宝珠在梵烟跟前很是赧然,又不便明言,唯有待她更亲密些。
皇帝走过九曲竹桥时,恰听见宝珠说:“如今有了身孕,许多香粉香露不能用,今儿起来时照镜子,脸色都黯淡了。”
梵烟便笑,正要开口打趣,忽然瞥见皇帝的身影,连忙起身行礼。
宝珠原本支颐靠在椅背上,也赶紧站起来,却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拦下了:“怎么不点香?水面上这些小虫子叮人可厉害着。”
人家柔情蜜意,梵烟怎敢多待?知情识趣地告了退,便匆匆离去了。
宝珠不由得抚了抚脸颊,说:“四下都垂着帘子呢。难得来这儿吹吹风,不想再熏什么香。”
她不施粉黛,一张清水脸儿,还像当初做宫女时一般,又比从前未嫁时多了一种娇艳。因为与梵烟不见外,也没特意梳鬟,只挽着个家常攒儿,待了这一阵,也略微有些松散了。
见皇帝不错眼地瞧着自己,宝珠不禁伸手轻轻推了推他,不说什么,只含嗔乜他。
皇帝便笑起来:“我看你气色倒还好,素白剔透,只是少些血色,大概是近来吃得不好,或是睡得不好,回头让厨房多动动脑子,这么热的天儿,谁喝得下那些油腻腻的汤?香粉香露的,让御医们调配些孕妇可用的就是,总不能在这上头亏待你。”
他说得头头是道,宝珠却撅了嘴:“您怎么听壁脚啊?”
皇帝大觉冤枉:“四周静悄悄的,你们也没背着人,我怎么听不见?”
宝珠到底嫌难为情,低头揪着扇柄上的玉色流苏,不同他掰扯了。妇容乃是四德之一,要好的女伴们谈些梳妆打扮的话本属正常,可被皇帝听去了,不免有种在他面前卖弄颜色的感觉,不大庄重。
她这样羞怯,皇帝也不舍得再调笑。两人便这么促膝坐着,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闲适而温情脉脉,像一弹指,像一生一世。
皇帝握住宝珠的手,十指相扣,而后俯身过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
宝珠笑起来:“还早着呢,能听见什么?”
“我听不见他的动静,可他应当感知得到我吧?”皇帝的声音闷闷的,“宝珠,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不知道…该怎样爱你。”
宝珠指尖轻颤着,落在他的发间。这动作很有犯上的嫌疑,但横竖没有旁人在,她放任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去贴近他。
都由着他吧。腹中的孩子从来不折腾她,她何苦七想八想的折腾孩子?还有七个月呢,先随波逐流地过好这七个月吧。
第96章 .九十六蝴蝶缎鞋
宝珠腹中的孩儿心疼母亲、不折腾,当然是相较梵烟害喜时而言的,若说一点症候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比方说孕吐,那可是雷打不动,一到五更,宝珠就得起来,抱着个珐琅盆儿一通呕,而后神清气爽地漱口洗脸,有条不紊地吩咐婢女开窗通风,唯独皇帝比众人都紧张,亦步亦趋地捧着温水问她可要暖暖胃,还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宝珠笑着说“没有”,接了他手中的茶杯喝两口,还能替他梳头戴冠。
可夜里欠的觉,终究是要还的。神采奕奕地过了大半晌,午后必得歪一会儿,若是皇帝一时抽不开身,不来叫醒她,宝珠能睡两三个时辰。
睁眼时恰是将暝未暝的时辰,没由来的孤独感潮水般地涌上来,宝珠张开手臂,奔向坐在自己榻边的人,以他的肩头为避风港,躲开那灭顶的巨浪。
皇帝轻笑着,抚着她的背,又替她捋一捋睡乱的头发,宝珠便侧过脸来,热烈地吻他。
她这姿势其实不大舒服,皇帝索性将引枕拖过来给她垫着腰,让她舒展开来,一面吻她,一面护住她的小腹。
确实是旷久了,先是闹得不欢而散,路上便折腾了个把月,后来好容易把人哄回来了,心里面到底不踏实,凡事都顺着她的意思来,哪敢造这些次!
她这样主动,实在是意外之喜。两人温存了好一阵,宝珠嫌起热来,皇帝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她,两人挨着躺在一块儿说话。
可美人榻不像正经床铺宽敞,不过供一人小憩的尺寸,非要两个人挤着,可不汗津津的?宝珠却也不撵他,抿着嘴抽过扇子来,替他也扇一扇。
皇帝偏捏住她的腕子,道:“好人儿,扇了也不抵用,何必白累着你…”
油嘴滑舌的。宝珠趁势拿扇子拍了他一眼,方才撂开了,余光瞥见他解了领扣,一滴汗正划过眉宇,隐没在漆黑的鬓角里,大概是热的,喉头滚了一下,只是眼睛不自矜,像恨不得活吞了她似的。
究竟没绷住,宝珠问他:“真不管它?”
皇帝咳了一声,抬手蒙住她的眼睛,正经道:“当着孩子的面儿,我这做爹爹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一片黑暗里,宝珠实在忍不下去了,也顾不上还正对着他的,握住嘴笑得浑身发抖。
皇帝啼笑皆非,一手将她搂紧些,省得摔着,捂她眼睛的手改拧了拧她的脸颊:“笑什么?嗯?你还笑!”温香软玉在怀,却连抱都抱得小心翼翼,怎么不急煞人?
又歪缠了一会儿,总算起身来,打了热水给宝珠擦脸祛汗,两人拉着手各处走走,府里的景致是用了心的,一年到头都有不一样的风光可赏。
二人从曲廊走过,一时下起暴雨来,便也不急着往花厅赶,就立在廊下看雨打芭蕉。
宝珠忽然道:“糟了!我的竹子…”原来她闲着无事,翻唐人笔记,对留青竹刻生了兴致,要自己做一架台屏来。眼下正将挑选好的竹段放在露天处暴晒,谁想这场大雨说来就来。
一旁随侍的麴尘忙上前来,说:“夫人放心,早起奴婢见朝霞红彤彤的一片,怕是要落雨,就让人提前将竹子收起来了。”
麴尘便是如今的宫女头头,宝珠见她处事周到,说话也有分寸,倒比齐姑姑可亲些。赞许地对她一笑:“多亏你细心。”
认真算起来,从皇帝即位起,这些宫女们便被拨来照顾她,可两年多的时间里,宝珠和她们的接触都很少,一则是因为和杏儿秋月毕竟情分不同,有一个齐姑姑管着她俩已经够了,不想再抬举谁起来,和她们平起平坐;二则么,从前下意识里,仍是抗拒皇帝的种种安排。
可皇帝确实是比她知人善用。麴尘这个人,没有齐姑姑那些小算盘大抱负,凡事更看得清楚些:自己虽是皇帝指派的人,理应对皇帝忠心,但既然跟着宝珠,自该事事以宝珠为先,才算尽了职责。
渐渐的,宝珠不由得更加倚重她些,齐姑姑呢,管着府里的开支进账,既不至于冷落了,又无须老天拔地地侍奉,一站便是大半日。
这天宝珠正窝在圈椅里看书,杏儿坐在她跟前理丝线打络子,麴尘从外头进来,见皇帝不在,方才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像是有话要说。
宝珠因问:“怎么了?”
麴尘道:“靖宁侯府的二小姐来了,想见夫人。奴婢见她身边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还是走着来的,鞋也磨破了,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便请她在前厅里坐着,用些茶点,又让人出去打听了。夫人若愿意见,奴婢再领她来,若不见,派一辆车,好生送她回去就是了。”
傅家的人里,宝珠唯一还挂念的便是这位名义上的小姑。听见麴尘这样说,不由微微皱眉,道:“她既然来了,必定有缘故,好歹让她到我这里,换一双鞋才是。”
麴尘领命去了,未几带了傅小姐回来,小姑娘见着宝珠,“嫂嫂”二字险些脱口而出,赶忙咽了回去,口称“夫人万福”,规规矩矩地拜下去。
宝珠忙说不必多礼,让杏儿搀住她,道:“小妹且来我这里坐,脚磨伤了没有?”见傅小姐摇头,略放心了些:“我这儿没有合你脚的鞋子,只好先从外头买一双,里面垫软和些,先将就着穿罢。”
傅小姐见她待自己仍同从前一样,只将“小姑”换作了“小妹”,不由得悲从中来,霎时红了眼眶,强忍着不敢让眼泪落下来。
宝珠见状,便让麴尘去取鞋,杏儿去打水,将人都支出去了,方柔声对她道:“这儿没有外人,你受什么委屈了,只管告诉我。”
傅小姐压着哽咽,道:“宫里面来人,把云姨娘带走了,哥哥连上朝也不去了,整日闭门不出,老夫人骂他,后来又不知谁说云姨娘不是良家,老夫人气坏了,跟着又骂我…”
她又何其无辜?宝珠微微叹息,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又想:云栀的身契分明在自己这里,旁人都不知情,谁会告诉老夫人呢?
片刻麴尘捧了双新的掐金满绣蝴蝶缎鞋回来,见她二人再无别的话了,这才走进来,请傅小姐随宫人到梢间去泡脚换鞋。
她自己留了下来,宝珠因问她:“打听出什么了?”
麴尘说的和傅小姐的差不离,不过还有两点:一是云栀已经被带进宫好几日了,生死不明;二是云栀原是犯官之后,家道中落才流落到烟花地的。
“她本姓章,父亲是太''祖朝的鸿胪寺左丞。”这些事皇帝懒得在宝珠跟前提,不过她执意要问个究竟,也就有问必答了:
“十五年前,皇考四十圣寿,占城国王遣使者送来了贺礼,这算是两国邦交的开端,故此皇考颇为看重。谁知某一日,那礼品忽然不翼而飞了,礼部与鸿胪寺互相推诿,竟然没有一个人承认经手过这批礼品。彼时占城使者仍住在都中,本该度其贺礼价值,赐予相应的回礼,这下子也只得先死压住风声,尽量地将还礼往丰厚里置办——
待使团一走,皇考何等暴怒,可想而知。随即下令彻查,稍稍有涉及的官员们你攀扯我、我弹劾你,闹得沸沸扬扬,后来,鸿胪寺右丞揭发了自己的同侪章某人,原来是他监守自盗,意图调换贡礼,不防赝品还没搬回来,就被下属撞破,嚷了出来。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判了个斩立决。”
宝珠听到此处,却有些不解:“调换贡礼,是要自己私藏,还是运到外面去卖呢?若是偷卖,必然有肯销赃的下家,怎么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以儆效尤?若是自己昧下了,抓人的时候可曾抄检出来?占城国算不上多么富饶,不知献了什么宝物来?”
皇帝笑了一声,并不言语。
宝珠便明白了,朝中四分五裂、彼此猜忌构陷的局面越演越烈,对谁都没有好处,必须推一个人出来了结此事,至于被选中的章左丞是始作俑者,还是替罪羊,都不要紧。
而云栀的命运,自此被改写。
宝珠又想起什么:“章左丞判了斩立决,并没有祸及家小啊!”
“本来是这样。”皇帝接着道来:“可章某人伏诛后,没过多久,礼部侍郎在家休沐时,无端被贼人射杀,皇考认为,这是有人不服圣裁,蓄意挑衅,不但将章家上上下下清算个干净,又牵连出十来户人家,杀的杀、流的流,许多开国功臣,都折在了这样一桩不起眼的案子里头。”
宝珠这下觉出味儿来了:所谓贡礼失踪,只怕都是先帝一手策划,旨在收拢政''权、铲除党派。
“那个贼人呢?”
“那个贼人,是来京都救母的郦二。礼部侍郎命中该有此劫,早年路过扬州时看中了一名盐商家的舞姬,盐商正愁无处巴结呢,哪还想得起这舞姬曾为自己诞下一子?忙不迭地将人献上去了,再料不到十来年后会有这一出。”
风谲云诡时,一只无知无畏的云雀偶然卷入其中,出人意料地改变了局势。
“礼部侍郎本是前朝的降臣,皇考不满他沽名钓誉已久,他的死又正中下怀,竟没有认真追捕那郦二,不然他以为他单凭隐姓埋名,便能逍遥法外吗?”听这语调,皇帝对郦二爷也颇具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