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皇帝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笑骂道,“少放酸屁。画在哪儿?”
“在小书桌上呢。”小篆赶紧颠颠儿地捧了来,将卷轴交到皇帝手中。
“雪原上的马?”皇帝不由得皱眉:水墨写意里,天地一色,无边无际的白茫茫,而干湿浓淡、疏密虚实的落笔,勾抹出萧疏的枯木,并驱奔腾的两匹骏马。
“这是旧年欠下的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宝珠见他来,便让麴尘去沏茶,自己请他在茶案前坐了,又在一旁的小铜鼎里添了些香。
皇帝当然记得,那是他大婚那一年,宝珠许诺给他的贺礼。
沏好的茶呈上来,他取了一杯,握在手中:“从前没有见过你画写意,想不到笔意这样超然。”
宝珠抿嘴一笑:“不过一时有些感触罢了——今年下雪的时候不多,我又才好,也就一次都没有出来赏。”
曾经得了疟疾都能捡回一条命、淋了大雨都能安然无恙的自己,真是想都不敢想。
皇帝鼻中一酸,忆起的却是两年前的此时,他和她站在院中,看堆雪人。
那两匹并肩奔腾的马里,有他吗?
他无意识地问出了口,宝珠摇摇头:“那只是为了履行从前的承诺罢了,并没有别的深意。”
厨房送来做好的糖葫芦,她眉眼弯弯地接了,请皇帝先尝:“我听见说,开了春要将燕朝帝陵都重新修缮一回?”
皇帝点头,道:“燕太''祖的吉穴勘得好,几百年里只遭过一回盗,其余地方都没有大的损毁,修缮起来不难——这也是积阴德的好事。”
“春耕繁忙,何必急在这一时?”宝珠说:“你的用意,我都明白。只是,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她的感悟,与他的感悟恰是一模一样。
自幼相伴的两个人,志趣相投,读一般的书,习一般的字,赏一般的画,怎么可能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成为与他势不两立的人?
然而兵不血刃、结两姓之好这一类词,又未免过于理想了。
她让齐姑姑出门去请人裱画时,都能遇见善品鉴的个中高手,主动攀交。
齐姑姑的谨慎更胜从前,暗里稍派人一扫听,便知来者乃是归命公李慎行——论起来是她的堂兄。
她既知道,皇帝岂会不知?
李慎行或许不会妄动,别的人保得齐吗?不单是那些真正的遗臣,还有打着前朝旗号的逆乱们。
她这个亡国公主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元子。她不能让任何人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封后,就必定要明确的出身;出身一明,纷争便会随之而来。
宝珠郑重道:“冬祭是大事,主祭者不外帝后。陛下,请恕我不能同往。”
第113章 .一一三札记
“您、您就这么答应了?”薛盟简直瞠目结舌,若他俩是寻常人家的表兄弟,这会儿早抓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导一番了。
可面前这位表弟不是寻常人,是当今皇帝。
皇帝略点了点头:“她不情愿,也就别勉强了。”
薛盟心里暗叹了一声:那位主儿可真是个奇人。小小的宫女儿,先是让太后娘娘认了亲,大吹大打地嫁进侯府做夫人,又笼络住了皇帝的心,上赶着地要封皇后,到头来人家竟然不愿意!
他原先毛遂自荐,推了梵烟出来与她交好,自然不能说没有私心,满以为此回就是自己趁势而为、稇载而归的时候了,哪曾想,这位历来金口玉音、说一不二的皇爷,居然真就改了成命。
薛盟并不知道宝珠的身世,故而怎么也想不明白,对一个女子而言,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难道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儿?
总不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霸王硬上弓吧?
他悄悄掀起眼皮,往皇帝脸上瞄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依旧澹然闲雅,看不出端倪。没有那一袭衮冕,他仿佛不过是位端丽自持的年轻公子——这样的容貌气度,连自己都要避其锋芒,怎么可能俘获不了女子的芳心呢?
薛盟的那些心思,皇帝洞若观火,一时倒觉得有些好笑,道:“封后大典暂且搁置吧。等明年开了春,不知表兄的船队几时出海?”
既然称他“表兄”,那么论的便是家事。薛盟回答说:“今年多了一张船引,新增的福船三月暮从京城出发,到太仓集结后,一路直下福州,再伺风开洋。”
皇帝着手清算范家埋的第一步棋,薛盟比所有勋贵大臣都察觉得早。咋舌之余便是冥思苦想,如何借着梵烟这近水楼台的便利,在新的主子娘娘面前表一表薛家的忠诚不二。
奈何那一位性子随和却淡泊,奇珍异宝又从来都不缺,个顶个的全是御赐。他的所谓私藏秘玩,岂敢与之比肩?
至于梵烟出主意,邀她入股分船队的红利,同样遭到了婉拒。
倒是皇帝知晓此事后,为褒奖薛家的一片赤忱,额外赏下了一张船引。
一艘商船须领一张船引方能出海,一张船引不过纳税八两,而一去一回,买入售出,赚的可是不计其数!
然则薛盟甫一听皇帝有此一问,就明白自己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一大半。
“朕想借你的新船一用,送一人南下游览。”
“皇爷这是哪里话?”薛盟连忙表态:“臣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全蒙皇爷隆恩,实乃皇爷所有,谈什么借不借的呢?”
何况这一人是谁,还用问吗?
薛盟忖了忖,又道:“这一路越往南边儿越暖和,正适合娘娘游山玩水,等到了五岭以南,恰值荔枝成熟的月令,还可请皇爷与娘娘赏光,一试当地的红云宴。”
他只当皇帝这一回还跟当初赐婚靖宁侯一般,无非由着心尖尖儿任性而为罢了,放出门新鲜一阵,仍旧是要回宫里去的。
孰料皇帝终究抑制不住,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薛盟便牵起嘴角笑了笑:“臣虽然愚钝,幸而脸面不值个什么,家中爱妾着恼,不肯多敷衍臣,只消涎皮赖脸地多扭着就是了,不叫她离了左右便好——您是万金之躯,却不能如此。”
这话竟有几分怜悯之意。皇帝瞟了他一眼,说:“朕还当你浑然不觉呢。”
薛盟面上不觉含了些许自嘲:“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即便不知其所以然,总能知其然的。”
纵有君臣之别,到底还是姑表兄弟。偶然谈起这些内帏事,也不算十分唐突。
“朕与她,不曾置气,更从未有过隔阂。只是…”
只是,援引宝珠之言,宫苑于她,一如寂静无波的深渊,逃出生天的人,是决计不愿再投身没入水中的。
即使没有家国大义横亘其中。
皇帝当然不是没有盘算过,像薛盟起先揣测的那般,放手准她离开,消磨两三个月,甚或他都等不了那么久,便会抛开手里永远处置不完的政务,赶到她面前,令她动容,令她重新陪在他身边。
他深信不疑,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因为她爱他。因为他选择留在皇宫,这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抱负。
但宝珠从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所以,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铸造好的金宝金册封存在尚宝监里,紧锣密鼓张罗着的大典了无痕迹地中止了,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和很久之前并无二般。
除夕一早,宝珠带着元子进宫给太后贺岁。
她坐着翣羽盖车来。前一晚下了雪,清扫过的路面依然有些潮湿,皇帝担心她,索性早早在天和门前等候着。
母子俩披着一色的大红羽缎面白狐里斗篷,系着风帽,下了车,宝珠要向皇帝蹲礼,不等屈膝便被拉住了:“留神脚下。”
他二人已有月余未曾相见,皇帝此刻一拉她的手,虽勉力做得坦然,心里犹有些打鼓,但见宝珠神色如常,又低头含笑教元子团起小手,冲皇帝作揖。
元子心不在焉地由着阿娘摆弄自己的小手,自个儿仰起小脸看向皇帝,打量了片刻,忽然眉开眼笑,叫了一声:“达!”
皇帝顿时激动不已,连声答应着:“爹爹在呢,爹爹来抱元子。”
宝珠将孩子交给他,皇帝接了,一面往后殿走,一面又怕宝珠不乐意,试探地问:“他是先叫的阿娘吧?”
宝珠抿嘴一笑:元子是惯会撒娇的孩子,从前被阿娘冷落过一阵,自此越发粘她了,但凡被她抱着,必定黏黏糊糊地,不时便唤她一声。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割舍得下?她同皇帝说过,不会将他留在皇宫里。
皇帝彼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只是仰起头靠在椅背上,手掌覆住眼睛,半晌才幽幽道:“你啊,当真…”
当真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今日也不必提它——今日任何龃龉都不提。
依旧是徐姑姑来迎他们。恰逢太后受外命妇朝贺毕,正在暖阁里稍作休息,见皇帝三人进来,一同行大礼向她拜年,滋味又不一样。
一面让他们快快起身,着胭儿奉上茶点,一面感慨道:“我如今精神短了,不过趁着今日,与老辈儿里的亲戚故旧见一面、说两句话,那些年轻的诰命,都眼生得很,难为她们天不亮顶着寒风来,索性都免了行礼,领过宴便家去团圆。”
皇帝便笑道:“礼法如此么。母后若是不耐烦,下一回让她们对着前殿主位行礼就是了。老辈儿的亲戚里,姑母、舅母家的儿孙都大了,她们素日都得闲,请她们常常进宫来也不难。”
聂家的亲戚还罢了,大长公主与太后从年轻时候起就合不来,哪里能够一处作伴?
皇帝如此说,不过是截住她的话头,省得太后见选秀没选出什么出挑人儿,又打起恩召老臣家女眷进宫的主意了。
大节下的,太后到底不想认真与他争辩,又换了话头,问起元子的衣食来。
有这么个孩子在,笑着闹着,摇摇晃晃地连走带爬,终究不至于冷场。
午后宁妃与孟昭仪来陪太后抹骨牌,因为少了个人,便让宝珠一道玩。
皇帝独自坐在一边,随手搁下茶盏,笑道:“上回说要在母后这儿借一本书,这时候正好去找找。”
太后应了,又让胭儿跟着伺候——如今是她在打理小书库。
宝珠素来没有什么偏财运,眼下心里存着桩事儿,兼之玩牌本就是为着哄太后高兴,不想几回玩下来,除太后外,她也小赢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孟昭仪喂牌喂得辛苦。
一时宫女来请用点心,几人便各自在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沤些沤子,吃杏仁茶。
胭儿又走进来,向宝珠道:“皇爷说的书奴婢没找着,让请夫人过去瞧瞧。”
桌上几人都心照不宣,太后开口道:“你去吧。我坐久了腰背也僵,牌便不玩了,夜里守岁时你们再来。”
宝珠起身应了个“是”,这才行礼告退。
麴尘捧着斗篷跟出来,替她穿好,扶着她往小书库去。
又往对过的西暖阁看了一眼,元子正趴在炕上,傅母拿着剪好的窗花逗他高兴。宝珠嘱咐说:“留心着炭火,别烧得过旺了,烫着他。”傅母忙答应下来。
小书库不过几步路远,到了这儿,嗅到若有似无的书香墨韵,她的心方觉得沉静下来。
靠窗的紫檀书案上置着一盏白玻璃灯,冬季里天暗得早,这时辰已经点上了,皇帝闲适地坐在书案后,抬眼对她一笑。
宝珠在他温存的神情里,忽然恍惚了一瞬,想象着二十多年前,那个值守书库的宫人,是否也会在此地独坐到暮色四合。
桌案上摞起的字帖之外,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似曾相识。
“这是给你的。”
她翻看过这册子,里面是某名女子信笔写下的札记,山静日长,与世无争。
原来是她母妃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