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平常召对,用不着衮冕。宝珠为他束好发髻,簪上玉头乌木簪,戴上乌纱折角向上巾,向镜中望了一望,看金累丝的二龙戏珠端不端正。
皇帝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笑说:“多谢。”
宝珠便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少有地露出一种撒娇的情态:“有件事儿,我想请您替我拿主意。”
果不其然。别听她这会儿说得客套,不定又是什么棘手事。皇帝唇角微扬:“说来听听。”
宝珠倚在妆台边,道:“您昨日来时,不是正听见我叮嘱齐姑姑备姜醋?那是他们傅家的老例,叔伯姨舅亲戚年年一道过重阳。今年在城外赁了处园子,登高宴饮都方便。”
皇帝听出了她的意思:“你不是他们家的人,不去就是。”
宝珠一笑:“不去总要有个缘故,太任性妄为了,到底失礼。我已经打算好了,只是要多辛苦齐姑姑替我周全,临了我再托病不去,总要面上过得。”
皇帝一时没有作声。他本想说,用得着这般迂回吗?可扪心自问,他难道还愿意让宝珠顶着靖宁侯夫人的名号、去应付那些三亲六戚吗?
沉吟了一时,他问:“那你进宫来吗?”
宝珠说:“既称了病,怎好又进宫?”
皇帝摇头:“不须你称病,径直召你进宫就是了——母后从前不也说了,重阳接你回去。”
她暂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说辞了,但内里的抗拒并不难瞧出,皇帝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想,怎么就由着她走到眼下这田地的?
时间不大宽裕了,连齐姑姑都在门口晃了好几个来回。皇帝只搁下一句:“傅家那里依你的意思。”
其余的且等他回来时再计较。
真等见完朝臣时,皇帝忽然不急于动身了。
当初为何肯放宝珠出宫,是因为自己那个鲜血淋漓的梦。
梦魇实则源自不曾宣之于口的恐惧。
就像宝珠说梦见他们有个女儿,想必随之而来的片段也叫她惊心。
她在宫里头度过了十九年。她害怕宫里。
珐琅四明钟再度鸣响起来,交午时牌了。小篆抬起眼皮,觑了一眼御案后头入定般坐着的皇帝,他老人家已经这么一动不动快两个时辰了。
大臣们觐见的时候,没听见说有什么难为的官司哪。
琢磨不出缘故。也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扰着他参禅悟道。
小篆心里正掂量,皇帝冷不防地开了口:“朕去凤仪宫看看。”
皇后正坐在屋里看宫女打络子,听说他来,倒颇觉得意外,忙率着众人一道出来恭迎。
皇帝虚扶了一把,迈腿进了屋,在当中的圈椅上坐下。
皇后却有点无所适从。他来凤仪宫的次数不多,往往都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隔些时日来坐一坐,两人说几句宫里的事,就该歇下了。
像这般大中晌的待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真叫人局促。
还是谢嬷嬷点了她一句:“您不是叫小厨房蒸了重阳糕?这会儿刚做好,可要呈上来?”
皇后忙应了,又向皇帝道:“今年的花糕除了枣栗糕、黄米糕外,另做了面和酒曲、撒上细果碎的,还有一样咸口,是面里裹了肉馅,形状如骆蹄的。您尝了若觉得好,便拿这新式的赐给百官。”
宫中重阳节怎么过是有旧制的,皇后有六尚襄理,总不能走了大褶儿。皇帝听得兴趣缺缺,漫应了声,又说:“你坐吧。”
皇后这才告了坐,见皇帝执了茶壶要斟,连忙接过手:“是我疏忽了,竟没给您奉茶。”
皇帝说“无妨”,收回手,道:“你兄弟前儿给朕上了封家书,说是偶然得了几瓶极好的羊羔酒,要送来让朕尝尝。这是温经补血的东西,朕想你饮些也适宜,到时候让人都搬到凤仪宫来。”
皇后欠了欠身:“多谢皇爷。”又说:“逸兴还是行事不老成,国事上没能为您分忧,也唯有在这些吃食上尽尽孝心。”
皇帝一笑:“汾州府尹好厉害人物,连布政使司衙门的都惧他三分,何况你那兄弟?”
皇后不敢贸然接话了。范家无特旨不得出汾州,这是太''祖皇帝在时立下的铁令。范辕上回入京,还是她大婚的时候。至于爹爹娘亲,更是为此受过先帝训斥的。
皇帝把她的心思尽收眼底,尚不以为忤,继续说下去:“承恩公二老春秋已高,也就罢了。逸兴么,朕准备让他出任江宁织造,省得他窝在汾州府不上进,换个地界儿历练历练。”
横竖宫里自会派内官前往提督,他这小舅子去了不过是个白拿钱不干活的主儿,也不算亏待他。
皇后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肥缺会落到自家兄弟头上,感恩戴德之余又有几分惴惴:皇帝因何如此厚待范家呢?
她猜不出,皇帝更不会挑明。只心里终归有两分不落忍:皇后同他说谈不上感情多么深,毕竟是风雨同舟过来的,往后除了在身外之物上多补偿些,也别无他法了。
不知他此番一意孤行,宝珠可领这份情。
宝珠这会儿正待客呢——玉珠夫妇俩进城里来逛银铺,顺道看看她,还带了自家做的迎霜兔。
宝珠笑嗔道:“你跟我见外,有了喜信儿也瞒着不说,倒是腹中孩儿知礼,知道选哪家门脸进。”
“原来那是你的陪嫁铺子!”玉珠这才反应过来,说:“果真这孩子和你有缘,将来出了世,少不得认你做干娘。”
宝珠点头,正色道:“这回打的平安锁,是你们做爹娘的对孩子的心,我也就不同你客套,等过后来取时,我再添些贺礼,你可不许推,否则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玉珠连声答应,接了宝珠递来的鸡丝燕窝羹,喜道:“这个倒好。我那口子听见说燕窝养人,买了一整匣子,只会做一味甜的来,日日吃着,胃里作酸,叫他吃呢,口都不肯张开。我又不愿辜负他一片心,且不怕你笑话,到底是金贵东西呢。”
宝珠会心一笑:这样精打细算下还彼此体贴的日子,已经羡煞许多人了。
对方逢着喜事儿,正是满面春风,她想说的话,实在不好开口。
玉珠搁下瓷勺儿,关切地看向她:“我早说来看你,偏因为月份浅,他死活不让我再单独出门,今儿好说歹说来了,趁着他自个儿闲逛去,咱们说说体己话——你,过得好吗?”
上次一别,她回了家翻来覆去地琢磨,也闹不明白这里头的文章,更没敢跟家里那个说:且不说这是何等不得了的秘辛,他男人家,又知道个什么?
若宝珠是皇妃呢,得皇帝那样相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福分,然而,她不是。
太后发嫁、侯门夫人,哪一样听着都花团锦簇,兹要皇帝没有横插''进来。
她既然问到此处,宝珠犹豫再三,还是照实说来:“我想…托你寻一样东西。”
第73章 .七十三法制紫姜
九月初九当日,傅老夫人比平素起身更早,穿戴俨然地坐在正房里,看着院中婆子婢女们往来忙碌、有条不紊。
今日重阳宴的安排,宝珠早前已经向她一一回禀过了,宫里出来的到底有这一点好处,论排场论揪细,样样都想得到。
布置宴会园子的人已去了两拨, 第三辆方才是给主人家准备的轩敞大车。老夫人仍不见宝珠的人影,上扬的嘴角不禁略沉了些,对自己身边的黄婆子道:“去东边催一催,没有让亲戚们等着她一个小辈儿的道理。”
傅横舟恰领着齐姑姑进来,听见这句,难免有些讪讪,到老夫人跟前行了礼,赔笑道:“她夜里发起热来,眼下实在起不了身,托我在母亲跟前告个假,等好了再亲自来赔罪。”
老夫人皱起眉:“之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病了?”
齐姑姑蹲了蹲福,说:“正是一时疏忽了,受了风寒。我们夫人心里大是过意不去,只是正像您说的,怎么能叫亲戚们久等呢?好在一应事宜之前都安排妥当了,奴婢再跟着伺候,力保不会出了差池就是。”
傅老夫人原知道这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从前还有小宫人可使唤呢。皇太后把她给了宝珠,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仗腰子。自己待她,倒该比待宝珠更客气些。
内里虽还不情不愿,面上却爽快依了她,发话让即刻动身。
镇山太岁一走,别人犹罢,杏儿可是显而易见地活泛起来,喜孜孜地端了盅牛乳蛋羹,要同宝珠秋月两个商议这一日如何玩乐。
进了寝间,才见宝珠仍靠在床头,懒懒的没什么精神。
杏儿有点意外,搁下手里的托盘,说:“哪里不舒服吗?总不会为了圆谎,真把自己折腾病了吧?”
宝珠勉强笑了笑:“我又不是个傻子。”因为心里面惶然,有意和她多说会儿话,好岔开这点情绪:“外头寒浸浸的,咱们也别各处逛了,就在这儿消磨一日吧。”
杏儿度她怠懒,掰着指头算了算:“你小日子快到了吧,窝着也好。一时我叫秋月拿些七巧板、九连环来,咱们一道窝着。”
一张拔步床抵得上一间屋子,里面摆件儿玩意儿一应俱全,外层的帐子放下来,俨然是个怡然的小天地。
东跨院的旧主祖籍是南边儿的,宅子没埋地暖,这时节,一个熏炉正合适,又香又暖。
宝珠与杏儿秋月解了一回九连环,输了的便吃法制紫姜,秋月被杏儿连着抢了两回先,噙着一小块紫姜,简直泪如雨下。
这样安闲的欢娱,依稀要追溯到十来载之前。
宝珠小腹坠得难受,自己也抿了一点儿姜,说:“进侯府半个月,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总有点恍惚,不然早该给你们家里捎个信儿了。”
那两个人都愣了愣。杏儿家离得远,兄弟姐妹又多,这么多年没音信,自己也有点可有可无的味道了。秋月却不一样,爹娘就在京郊,多少还是念着的。
至于宝珠自己,因为认了太后娘家聂氏这门亲,前几日两边互相送了节礼,也就尽够了。
秋月想了想,因说:“夫人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宫里时我说家中也做酸齑过冬,大柳姐姐还瞪我呢。其实家里制的这些腌菜,着实更有滋味些,今年若能够,让我阿娘尽量往精细里做,带到府里来,夫人也尝尝这个野趣儿。”
宝珠点头一笑:“人还没回去呢,先讨要起吃食来了。到时候你也带些咱们这儿的,礼尚往来嘛。”当作多一门亲戚可走也不错。
秋月答应了,一时快到膳点儿,因为宝珠身上欠安,正该进些暖暖的,三人打算添个锅子,秋月便起身去小厨房嘱咐菜色。
杏儿这才撅起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咱们三个这样好,她还心心念念着要家去。”
宝珠道:“父母缘分上,有的
人浅些,有的人深些,这也没什么可勉强的。又不是她和爹娘团聚了,就不认咱们了。”见杏儿犹想不通,特意叮嘱一句:“不许为这个和秋月生分。”
杏儿毕竟听她的话,再不情愿也答应下来。
宝珠见她嘴上直可以挂油瓶儿,不禁好笑,随即难免又生出两分感慨来:好歹有她这个妹妹,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不是没有琢磨过自己的身世——打小就长在宫里的孩子,背后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燕朝末年不止民间,皇宫里一样失序,她们这一类人,不外是被抄没的犯官家小,或者妃嫔走影儿的孽''种罢了,若要认真刨根问底,实在没多大意思,自寻烦恼而已。
秋月回来时,因为宝珠有过告诫,杏儿究竟没胡乱撂脸子,三人如常说话用饭,后来各抿了几口菊花酒,仅剩的那一丁点隔膜也尽消了,杏儿扒着秋月的胳膊,还唱了一支越州小曲。
菊花酒的后劲儿远比她们估摸的大,勉强归拢了食具,等婢女撤下去,三个人居然各寻地方歪着了。
宝珠小腹仍旧是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借酒消愁仿佛起了点儿作用,靠在床头时竟想不起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愣坐了一阵,亦觉不胜酒力,伸手放了幔子睡下来。
梦里不知是谁轻抚着她的脸庞,她觉得很眷恋,不禁贴着那只手蹭了蹭,含糊唤道:“阿娘…”
皇帝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住了,见宝珠旋即皱起眉头,只得继续抚挲着哄她安睡。
他中途从宫宴上离开,本想带她出门逛逛,哪知她喝了半杯酒,就醉成这样。
熏笼里的葵叶香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暗红的火星次第退去时,便留下霜白灰烬。皇帝盯着那冷烟看了一阵,又担心宝珠会觉得冷了,忙回头瞧瞧她,见她大半张脸都掩在被沿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拆了一半的发髻散开来,首饰都摘了,几络发丝贴在额头与耳边,越发鬓发如漆、眉眼清婉,有股不问世事的岿然。
皇帝却无端觉得,她是那样孤独。
而自己对此无计可施。人活一世,仿佛本就是孤独的,谁能与归?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搂在怀里。
宝珠嘟哝了一声,慢慢伸了个懒腰,这才肯抬起眼皮望向他,神思犹昏昏的,冲他一笑,又想合眼接着睡。
皇帝展颜,勾起手指挠了挠她的下颌:“醉猫儿,当心走了困,夜里睡不着。”定要逗着她说话:“你这会儿好像玫瑰馅的酒酿圆子。”
宝珠被他闹得嫌痒,“噗呲”笑了出来:“有馅子的是元宵,您若想吃,叫她们现给您做一碗。”
皇帝说“不要”,扯了一只大引枕来,又替她理了理一把青丝,两人并头靠着:“咱们就这么躺着说说话。”
宝珠“嗯”了一声,撑着床榻坐直了些,随后将手搁在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