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轻佻,这词儿可够重的。

宝珠忍得。到底是四皇子大病初愈,贤妃如今来势虽汹汹,手段意外地还算温和。

唯一担心的是,她礼数不周全这种说辞,必定要让皇后生疑。

果然,尚仪女官刚告退下去,皇后便摈去殿中宫人,问她:“在行宫时你鲜少出门,怎么冲撞着人了?”

宝珠“扑通”一声跪下来,没敢隐瞒,除了与太子商议一节不谈,其余始末,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皇后听完,脸上没多少表情,片刻,只淡然道:“你主意倒大。”

第30章 .三十玻璃茶盏

完了。宝珠前后两世,跟皇后相处了多少年,哪还听不出她是动怒了。

皇后最恨亲近之人的背叛。

可彼时事急从权,当真是来不及向她禀报。

宝珠只好跪在她跟前,低着头,不能辩解,更不能劝说。

“起来吧。”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皇后又道:“难不成我还要为此罚你?”

“奴婢不敢。”到底用上了这个自称:“奴婢隐瞒娘娘,擅作主张,若不是侥幸未被发觉,必然牵连娘娘…”

“咱们娘儿俩,何必呢?”皇后喟然,伸出手,停在她面前。

宝珠深知何为适可而止,由她拉着在身旁坐下了。

皇后仍像平素一样,抚了抚她的鬓发,笑容却有些空蒙:“你且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主动惹这是非?抑或为什么用这样冒失的法子?甚至,为什么瞒着她?

宝珠起初没想过,这问题竟会如此难以回答。

许久,她只好说:“我…不知道。好像,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罢了。”皇后仍是笑,但这回宝珠听得出,她语调里怒气不再了:“规矩礼节上,你还用不着尚仪局的人来指点。去歇着吧,明日好生学,早些将那姑姑送回去。”

宝珠郑重答应了,蹲过礼,却行而去。

走过长长的通廊,月色便乍然倾泻在台阶上,昏昧沉闷的夏夜蓦地被照亮。她恰立在明晦之间,不禁抬起头,去望那澄明如水的玉轮。

将来若是能出宫,她要在月亮底下搭一张凉榻,盖着它入梦。

来教导宝珠规矩的齐姑姑虽有些矜慢,倒没有存心刁难的意图。冷眼看着宝珠行走时的身条、步态,一整日下来,也着实挑不出错,脸色便稍稍缓和了些。

同时愈发不解:“姑娘既不是毛躁性子,怎么当初偏偏就那么不谨慎?”

宝珠此时早已想好了由头,便笑道:“姑姑有所不知,我偶尔会犯茶醉的毛病,那日走在半道上就有些昏头涨脑的,这才冲撞了翠微道人和春纤姐姐。”

“你醉茶?”齐姑姑听见这句,不禁掀起眼皮,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恨不得将她五脏六腑都审视清楚一般。宝珠因为说得并不是假话,倒也不怕她寻出什么破绽。

片刻,齐姑姑才又说:“如今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饮食上越要避开才是;不然下回在主子跟前站着,也咕咚一声栽地上去不成?。”

宝珠受教地答应着。

又过得一日,齐姑姑对她说:“姑娘失仪乃是事出有因,而非平日里规矩学得不足,那倒不必顶着偌大的日头苦练。我已据实回禀过贤妃娘娘了,娘娘说,明儿让姑娘去她面前,她再瞧瞧,姑娘只管沉住气,不要慌中出错,我这差事便可以交了。”

宝珠不免忖度:齐姑姑或许是好意,但不知贤妃又要打什么主意。

转念又想:凭她如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宝珠发觉,经过换丹药一事儿,自己好像真练出胆量了。

不过无须畏惧,又并非等同于无须防范。去长禧宫之前,宝珠起得比平日还要早,洗漱过,穿上一件竹青镶老绿边儿的对襟衫,系着月白的裙——宫女的衣裳实在没多少花样可言,夏日里翻来覆去地就是从深到浅的绿与蓝,冬日则多一样香色,年轻的女孩儿们嫌老气,不大穿它。

宝珠年纪小些的时候,常梳双丫髻,偶或是三小髻;及笄过后,便开始梳鬟,繁复的高鬟是有身份的妇人才梳的式样,她们这些未嫁的宫人,只梳垂鬟、双平鬟等几种。

她今儿便绾了个垂鬟分髾髻,理得光整利落,叫人挑不出半点不足来。

打理得妥妥贴贴,又坐了一刻,等到齐姑姑唤她,一同往贤妃娘娘跟前去。

宝珠起身迎出去,含笑朝齐姑姑行了礼,齐姑姑今日再看她,从模样到打扮、从语调到姿态,怎么看怎么出挑。

可惜了。她不过心里慨叹一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引着宝珠往长禧宫走。

长禧宫正殿外头,居然有人专候着她俩——正是春纤。

春纤今儿对着她,倒是一脸和气,眼角眉梢的喜色藏也藏不住:贤妃娘娘是何等尊贵,岂容得这丫头三番五次地冲撞,如今总算有她的好!

忙不迭地打了帘子,先进去回禀一声,紧接着踅身一招手,让宝珠随她进去

贤妃斜靠在美人榻上,细致腻白的手正捧着一只碧蓝的西洋玻璃茶盏。

宝珠端然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贤妃娘娘懿安。”

贤妃轻轻“嗯”了一声,随手将茶盏搁在旁边几案上。

这个动作,通常是需要宫人伺候茶水了。

勉强也能算是考较的内容。

宝珠便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几案之侧,双手捧起案上一色的茶壶,往玻璃盏中添斟。

注水声清泠悦耳,宝珠却暗知仍有不足:玻璃杯盏如今虽稀罕,论品茶之具,还是要推竹、木、泥、铁为上。

她将茶水堪堪斟到七分满,双手奉于贤妃。

贤妃露出几分笑意,似是赞许,然而却不伸手来接。

说到底,还是为着宝珠那日不肯穿红,这口气难咽下。

待个宫女如此苛刻,未免有悖于自己素来求的贤名,这点贤妃自然懂得。

可她恨着宝珠,没准儿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这宫女儿后来得了太子的宠,太子一登基,便封了她贵妃位。

那时候的自己,则是多么潦倒呢?

几乎是哀求着,希望新皇能将困在封地的四王召回来,许她们母子团圆。

皇太后交恶已久,皇帝见不着面,也曾试着求到这位贵妃跟前。

自然是徒劳的。

一夜间从天上跌到地下的贤太妃,病痛缠身,四处哭告,那情形,如今想起来都寒心。

所以才有今日掌管六宫、权势煊赫的贤妃。

那么眼前这个见证过自己的耻辱、又同样二世为人的卑贱宫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两下正僵持着,忽然听见院中内侍朗声道:“圣人至。”

贤妃微微色变,忙起身肃衣相迎,宝珠也得以暂搁下茶盏,行稽首之礼。

皇帝迈步进来,在正中圈椅上坐了,瞥一眼,倒还认得出宝珠:“这丫头…怎么一再在你跟前出岔子?”

贤妃展颜,亲自斟了茶,奉与皇帝,正要开口,却留心到皇帝扫过宝珠时的眼神。

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憎恶来:皇帝近几年,是越来越喜欢这些年纪足以做小辈的年轻女子了。

而眼前宫女只凭一抹淡雅纤巧的背影,已经让皇帝想起故人旧影。模样不用说,这几年出落得更好了,满宫里也无人及她,这样垂首低眉地立着,显得婉娈许多。

伴君多年,贤妃对于皇帝喜爱什么,不敢说是了如指掌,对皇帝厌恨什么,却很清楚。

她略带嗔意,笑着不依他:“皇爷这话,说我一贯心量窄、不恤下也罢了,怎么连宝珠姑娘也冤枉了?原是上回我好心办坏事儿,害得宝珠淋了雨,病了一场,如今可不得叫她来,瞧着大好了,我才能安心呢。”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饮着茶,目光仍不时徘徊在宝珠身上。

宝珠自己也觉着了,模糊的不适感像看不见的细丝,结成了茧,隐秘而暧昧地束缚着她。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出声告退了,可贤妃仍跟皇帝说着话,没有可供她打断的空当:“宝珠姑娘这身打扮可真袅娜,妾身瞧着颇有咱们大徵刚立国时的风采。到底是皇后娘娘御下有方,不似妾身,太纵着长禧宫的女孩儿们,许她们插金戴宝,如今看着,反倒俗了。”

不出她所料,皇帝的眼里分明浮现出一分厌烦来。

国朝定鼎初年,为安抚人心、休养生息,宫中崇尚简朴,皇帝每餐的菜色不多于两种,皇后的衣裙上也没有繁复的纹饰,更不要说宫人内侍,乃至文武大臣。

而今物阜民丰,许多风尚自当因时而异。皇后的坚持,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皇帝朝宝珠一摆手:“你退下吧。”

于宝珠则如蒙大赦,规规矩矩地又行过礼,便要却行出去。

退至门槛前,没来得及转身,却听皇帝又道:“等等。”

宝珠忙停住脚步,躬身以示恭听:“皇后近来,都做些什么?”

“回皇爷,”宝珠道,“娘娘清晨起来,常看看每日新供的花插,而后用膳,诵一会儿佛经;午后要么小睡一刻钟,兴致好时,还和宫人们手谈一两局;夜里则是听奴婢念一篇书,便准备安歇了。”

皇帝听完了,不禁冷哼一声:“祈儿病了一场,她竟可以不管不问。”

宝珠无暇心寒,唯有先替皇后驳掉这等罪名:“娘娘实在没有一日不记挂着四殿下的,只是不想令贤妃娘娘额外分心劳神,且心里相信,有皇爷庇佑、殿下福泽绵长,不愿在这表面工夫上敷衍了事。”

皇帝气极反笑:“皇后待人处事,从来不肯假以辞色,想不到你却是巧舌如簧,撒起谎来脸都不红!”

话音未落,那玻璃茶盏已被掷出来,“哐当”一声。宝珠连忙再度跪倒,面色惶恐之下,心里却不忿——这时候,皇后娘娘的不假辞色是长处了,真虚伪。

她把肩缩了些,赫然是个战战兢兢的姿态:跟皇帝叫板可落不着好。

皇帝似是被她气着了,重重咳了两声,里头都是带着火气的,才要开口发落她,御前副总管韦霖急急忙忙地求见:“回皇爷,太子有密信呈交。”

第31章 .三十一荷花灯

皇帝接过信,扫了两眼,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贤妃虽心有不甘,看这等架势,又哪敢阻拦,只得跟在后头行礼相送,直到皇帝一行人出了长禧宫大门。

她这才站直了,回身瞥了宝珠一眼,面上工夫也懒得做了,一拂袖:“你回吧。”在春纤等人的搀扶下摇摇进了殿中。

在院中等候多时的齐姑姑这才走到宝珠身边来,关切地问她:“贤妃娘娘如何说?”

宝珠勉强笑了笑:“应当不用我再来了…姑姑放心吧。”

唯有这一点是可以笃定的,除此以外,她有种说不出的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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