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皇后轻叹了声,又对秋水挥挥手:“你去吧。”秋水行礼退下了。

皇后这才对宝珠道:“玉珠的事儿,你不必太过忧心。既然只是发还本家,那便没有什么大过失,无非怕她受了罚,心里有怨怼,不宜再回来当差罢了。”

没有大过失,为何还要罚呢?宝珠倒也清楚,许多时候,宫里头不是掰扯道理的地方。她答了声“是”,又说:“不知道玉珠家里艰难不艰难。”这才是如今最要紧的。

皇后点点头:“我想的也是这个。”她从手边匣子里取了两张银票出来:“你把这个带到尚食局去,待会儿尚膳监的人送晚膳过去,你便把它交给里头一个叫小伍的。”

尚膳监是内官衙门,负责烹调菜肴的,尚食局则伺候进膳,皆为宫女。两边常日往来,若要捎带东西,确实比别处都方便。

宝珠却不禁蹙眉,才要开口,瞧见皇后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恍然大悟,也无暇对此有更多的反应,唯有依皇后的意思去做。

快到饭点儿了,尚食局前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宝珠选了个不挡道的地方,静静立着,像是在等人。

尚膳监送来的菜肴都要经过尚食局的女官一一试毒,贴好经手人的名签儿,再分别装进不同的食盒里,呈给各宫。

不过,虽说这些菜色从采买到上桌,一道道工序都万分精细,论味道却只算平平。如皇后、贤妃这样的高位主子,自己宫里就有小厨房,做出来的口味远比这等大锅饭合意。至于皇帝,从前夜里还忙于朝政,不但自己加餐,还常常赐给陪同议事的臣子。

宝珠看着足足忙了大半个时辰的尚食局,不禁若有所思。

下一瞬,她的思索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那宫女,在这里窥伺什么?”

宝珠忙不迭地回过身,眼尾一扫,来人有六七个,领头的穿着青金曳撒,听声音像雌鸡嗓子,想来是个有些权势的内监。

她便呵了呵腰,道:“回内参,我是来传皇后娘娘的话的,并非窥伺。”

那内监显然不信,略撩起眼皮,拖着声口道:“是传话?还是传递啊?你们这些宫女,自己不规矩,借着主子的名儿,没得带累了娘娘的名声!”

“内参这话我担不起。”宝珠仍旧笑得谦和,说话却半点儿不示弱:“我规规矩矩的,依着主子的令儿来走一趟,这平白无故扣下的罪名,我不能认。”

“平白无故?”内监的嗓音霎时拔高了,擎着拂尘向她一挥:“搜出证据来,可就不叫平白无故啦!”

宝珠怎肯让他们搜身?躲开一步,才要接着诘问,一道气定神闲的嗓音忽然传来:“且慢。”

太子负着手,穿过分作两排向他躬身行礼的内侍走过来,看了宝珠一眼,叫了免,笑意里带了点儿惊异:“这是做什么呢?”

为首的那内监连忙答道:“回殿下,奴才们得了信儿,这宫女私相授受、有违宫规,正要问上一问。”

太子“哦”了一声,像是颇有闲心,又问:“传递的是什么?”

内监讪笑起来:“这宫女不肯交出来呢,奴才们不得不搜身了,否则实在交不了差。”

太子不禁摇摇头,道:“你们素来办事勤谨,今儿怎么这样不审慎了?”

那内监登时露出一副惶恐的神色:“奴才们愚钝,还求殿下指点。”

太子便问:“父皇肃清宫闱,是因着什么?”

这话用不着内监回答——他哪里不知道,即便真要搜这宫女的身,也该找个女官来方才妥当,不过是趁着机会揩油、存心折辱人罢了。

偏就这么巧,叫太子碰见了,又搬出皇帝来,他还敢叫板么?连忙对身边徒弟使个眼色,让他去请个女官来。

尚食局、尚仪局都在眼跟前,自然尚仪局又更适宜些。跑腿的小内侍不一时便引着一位姑姑过来,那姑姑又向太子见礼,听了他的吩咐,带着宝珠进了就近的一间屋中。

太子则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了,先前那内监抢着铺过了锦垫,又使唤跟着的人端茶奉点心。太子没再搭言,小篆拦下来:“您老人家不必忙活,咱们自晓得如何伺候殿下。”他这才消停了。

宝珠跟着这位姓齐的姑姑进了屋,看着她将门闩上,而后和颜悦色地对自己道:“姑娘若有什么不妥的东西,放心交给奴婢便是。”

第33章 .三十三三白酒

宝珠愣了一瞬,她虽然不情愿被搜身,却也不怕被搜。

这一出本就是皇后同她作给人看的。

玉珠被撵,要找根由,就只有中元节早上,她们四个私下说话,她提了前朝思宗。

在场的没有外人,谁把这话透了出去?

皇后要试探的是秋水,试她是皇帝的人,还是贤妃的人。

宝珠对这一点不甚在意,唯独庆幸杏儿没有落下嫌疑。

她身上自然没有带着银票。这位齐姑姑如此随意放过,倒显得古怪。她低下头,一面解纽袢,一面说:“我实在没有带什么不妥当的东西,姑姑不过奉命行事,细搜便是了。”

齐姑姑却按住了她的手:“姑娘这般坦荡,越发不必搜了。”笑一笑,有些感慨:“又不是刚选进宫的时候,从里到外地由着人挑剔,何苦来?”

这一句把宝珠说动了:可不是?脱干净了任人搜,她心里到底不是一点儿难堪也无。

然而这位姑姑又为何要帮她?

齐姑姑不是看不明白她的疑心,但并不打算解惑。耽搁了这一会儿工夫,便又领着宝珠出去。

再向太子行一回礼,齐姑姑禀道:“奴婢搜过了,确实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东西。”

那内监脸上当即不是颜色,无奈太子没发话,他总不能抢在前头开口,正进退两难,太子又漫然道:“既说她私下传递,必然有人接应才是。纵使这一回没交到他手里,从前也难保没做过这些事。”

“对,对!”内监连声附和,让手底下的人去尚膳监把小伍带来。

想是听见说太子也在,没一时,尚膳监掌印亲自跑了来回话,脸上却带着点儿为难:“回殿下的话,尚膳监上上下下没有叫小伍的,四五六的五或是行伍的伍都没有,姓吴的倒有一个,去岁就因为得了消渴症,出宫了。不知殿下要找的究竟姓甚名谁,兴许传话的人没说明白,奴才再盘查盘查。”

太子唇角一挑,略扬了扬下巴,指向头先那内监:“不是我要找人,是这位内参找。”

那内监从头到尾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哪还有不明白的?他是得了皇帝的令,要抓这触逆宫规的人、以儆效尤,若能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固然好,可眼看此事分明是几位主子斗法,自己何苦掺在当中里外不是人?

况且看太子殿下这架势,摆明了要保这宫女,他从中阻拦的话,定然落不着好儿。不如就由得他们父子周旋。

想通这关窍,内监忙又一呵腰,对太子道:“是奴才糊涂了,听风就是雨的,错怪了这位姑娘。幸亏有太子殿下提点奴才,奴才一定谨遵殿下教诲,往后再不这般冒失。”说罢便领着身后一班徒子徒孙行礼告了退。

太子略一颔首,站起身来,又笑向尚膳监掌印道:“原来是场误会,偏劳掌印白跑一趟,我该赔个不是。”

掌印又是呵腰又是摆手,不住地说“岂敢”,听太子又对宝珠说:“我正要去母后那里,你跟着一道,有没有扯谎,一问便知。”知趣地送别太子。

宝珠闻言,只得跟在太子身后,再往凤仪宫去。

走了十来步,回头瞧见那掌印太监离开了,太子身边跟着的除了小篆,也都是些熟脸儿,便低声唤了句:“殿下。”

太子漫然“嗯”了声,眼风压根没往她这边扫。

这副澹然如雪的模样确实颇有威严,宝珠见识得少,不禁暗暗清了清嗓子,话才说得出口:“多谢殿下…”

“母后派你来尚食局做什么?”太子终于停下脚步,转向她问道。

宝珠犹豫片刻,选了一开始和皇后对好的说辞:“娘娘让知会尚食局,天儿渐冷了,往后三餐都由小厨房伺候,不必这边大老远送来,一则凉得快,二则也少些挑费。”

太子“哦”一声,因说:“那你怎么不将话带到,跟着我走做什么?”

宝珠一时语结:不是他吩咐的吗?心里也明白,他这是生气了。

其实谁都清楚,她这一趟分明是个幌子。

可宝珠不想让太子知道,凤仪宫里有别人安插的耳报神。

她微抿着嘴,只是低头不语。

太子又问:“若我没有恰巧碰见,你真让他们搜吗?”

宝珠原本的打算也不过和他一样,据理力争,必定要由女官来搜。然而没有太子的金面,那些姑姑即便肯来,未见得对她客气。

她喃喃地,再一次说:“多谢殿下替我解围。”

太子心中却怒火更甚——他哪能猜不出母后这一出是图什么?他气得是母后这样将宝珠推出来。

疑人不用。既觉得奴才不忠,一时杀不得,远远打发走便是,是父皇安插的还是贤妃安插的,有何不同?

归根结底,还是太过在意了。

太子略感无奈,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宝珠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有心问一句,觑见他那凛凛的神情,实在不容她开口。

及至凤仪宫跟前,太子方才又回头瞧了宝珠一眼,依旧是那副恬静宁和的姿态,秀长的眉舒展从容,鸦翅似的睫毛低垂着,粉润的唇角略含着一分矜持的笑意,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她这个性子,怎么能强求她脸上装得委屈些,好让皇后愧疚怜惜一二呢?

门外侍立的宫人见他来,已然进去通报了,另一人随即打起帘子,请他和宝珠进去。

太子进到屋中,向皇后行了礼,说:“臣听见宝珠吩咐尚食局,心里惦记母后,过来向您请安了。”

皇后笑着让他坐到自己跟前,道:“你这程子忙,咱们娘儿俩,哪需要拘这些礼?”

宝珠见太子语气不似刚才,稍稍放下心来,如常奉上茶,便远远地侍立着,不打扰皇后母子叙话。

皇后所问的,也不过是些衣食冷暖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寒,你总在前院住着,伺候的人再尽责,到底不比自家人贴心,添衣生火时时周到。便是你父皇交给你的差事多,夜里熬得晚些,太子妃那孩子又不是图自己受用躲懒的,安安静静地服侍着你,岂不更好?”

太子当然听得出她话中深意。太子妃是正妻,做长辈的要说和,也只能替正室说。他能由此及彼,连带着顾念其他几名姬妾就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眉舒的性子实在跟他不相投,锦衣玉食地待着,也就尽够了。柳芽儿胆小又心重,处着不轻松,反而让他累得很;善善活泼些,爱说爱笑,却也爱为点小事儿生气,喋喋不休的,太子起初几回被闹得不痛快,如今是但凡瞧出这端倪,立刻就打发她走开;黎氏么,还是她进东宫那天打过照面。

太子有点大逆不道地想着:母后看人的眼光,真是一向不怎么样。

他如今是一个月也进不了后院几回,到太子妃那里坐坐便罢。

正妃还没有喜信儿,姬妾们哪敢出头争宠?都悄没声儿地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整个东宫简直跟太子娶亲前没什么两样。

皇后不知道他与皇帝如今的微妙局面,自以为是地劝说起来了。

太子只管答应着,没有一句反驳,但身为母亲,皇后如何看不出他那点不快,一时也就点到即止,说起了别的。

这时杏儿进来回话,说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便让太子留下同用。

宝珠搀着皇后一边胳膊,太子则搀着另一边,伴着她走到膳桌前:皇后晚膳吃得清淡,一品口蘑溜鱼片,一品燕窝鸭丝,一品梅花豆腐,一品鸽肉松,一品寿意苜蓿糕,一品素什锦蒸饺儿,因太子也在,宝珠又作主添了道熏炙攒盘,叫人再现做些鸡丝卤面。

皇后只用鸽肉松佐粥,放下小羹匙,因向太子笑道:“该斟一杯酒给你。我吃粥不相宜,让宝珠陪你饮一杯。”

宝珠脑子里“嗡”了一声,满脸通红地矮了身子:“娘娘知道我的,沾不得酒,万一酒品不好,闹出笑话可怎么办?”

太子亦是笑:“母后这样说,想必藏着好酒的,臣讨一壶回去吧?”

皇后看着他,而后才把目光投向宝珠:“你去找汤姑姑,取两壶三白酒来。”

宝珠应了,却行退下去,余光瞥见太子的手搁在膝上,却是攥成拳的。

领了两壶酒回来,交到门外候着的小篆手里,宝珠则到一旁的茶水房去了。

宫门酉正下钥,太子待不了多会儿,也该走了。

辞别皇后出来,瞧见是小篆捧着那两壶酒,太子不觉微微皱眉。

小篆何等乖觉,忙道:“天色暗了,奴才去借盏灯笼来。”

太子看一眼映红了半边天的落日晚霞,说:“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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