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不知她这是在向谁祈福,却知道她是为谁祈福。
熄了灯,待杏儿侧身背对着自己时,她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妆台前,打开那只带锁的盒子。
太子从前送她的那块沉香牌被她从身上摘下了,她觉得自己运道不太好,怕带累了他。只在这时候,方才珍而重之地请出来,合在手心里,除了求各路神佛保佑他平安归来外,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心虽诚,却不专,不知道神佛是否体谅——若怪罪,便怪罪她一人吧,万万不要迁怒他。
杏儿没睡着,一探头,模模糊糊看见宝珠的背影,有种孤绝又寂寥的意味,她亦觉得这两个词仿佛自相矛盾,一时却想不出更确切的来,不禁叹了口气。
宝珠立即转过身来,而后侧首一瞬,在脸上拭了拭,带着歉意柔声问:“是我吵醒你了吧?”
杏儿连忙摇头,后知后觉她看不清,开口道:“没有呢。”
宝珠收拾了妆台走过来,杏儿又劝:“太子妃她们总比咱们这里强些,长禧宫那位没理由不许她们出去,到时候在菩萨跟前好生说一说,会灵的。”
她们尚不知道,皇帝又病重了,这一回,连丹药也不见效。
白贵妃跪在龙床前,哭得肝肠寸断,皇帝不嫌她丧气,任凭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祈儿开蒙了,太傅是当世大儒,三公九卿里都有管他叫老师的,朕很放心。”
他中气不足,勉强说一阵话,便要歇上更久的时候,心里的思量却是一刻不停的:到这时候,太子真葬身火海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只可惜祈儿太小,本打算解决了太子,自己再好好教养他,无奈天不假年。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暂且留着白氏,是为了制衡三公九卿,将来新君亲政,便由皇后处置白氏吧。
皇后。皇帝又渐渐咬紧牙关起来,因力有不逮,狰狞的神色稍纵即逝——太子不在了,皇后又翻得起什么波澜?唯有认命辅佐祈儿,方可保一世尊荣。
白贵妃感受到他的手捏紧了一霎,哭声微顿,转而继续:“皇爷放心得下妾吗?祈儿年小福薄,没有父亲的庇佑,凭妾如何保全他?”
皇帝知道,她其实是想要一道圣旨,确保她的皇太后地位、确保四皇子的新君地位。
可是皇帝不打算这么做。白氏的外戚地位不能太稳,皇后不能没有挟制新皇的恩典。
皇帝稍稍烦躁起来:对皇后,对白氏,他都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们怎么都这样贪得无厌?
他仅剩老四这一个孩子了,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谁?
他闭上眼,眉间有一道竖纹,白贵妃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忙收住哭声,婉然轻靠在皇帝胸口,缠绵的情谊重新悄然涌动,仿佛一切都正当时。
皇帝喟叹一声,渐渐睡着了。
再睁开眼,夜色四合,他抬头都觉得吃力,只隐隐能看见偏殿人影往来,是御医们在走动。
白贵妃不在跟前,床边的绣凳上搁在她的手炉,人应当就在近旁。
兴许在这样的时刻人容易心软,皇帝又觉得,给白氏一颗定心丸也没有什么不可。
他探出手,在床的内侧摸索着玉玺的位置,准备拟一道旨,明儿当着三公九卿的面拿出来。
他没摸到。他到底还是提防着白氏、提防着几个御前太监,把玉玺藏在了拔步床内的暗格里,藏得他自己一时都找不着了。
皇帝突然慌乱起来,两只手都在床上摸索着,同时奋力挣扎,竭力想要坐起身。
“父皇在找什么?”一道年轻的嗓音响起来,依旧温和、充满耐心。但在皇帝的耳中,这不啻鬼魅的召唤。
他蓦然回过头,太子忙伸手去搀扶,关切地皱起眉:“父皇慢些。”
如同诅咒似的,皇帝果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不受控制地跌回床上,被迫端详着眼前这个人。
他竟然没有负伤。脸上、脖颈、露出来的双手,也找不到烧灼的痕迹…这、这不可能。
皇帝终于明白过来:李还临阵倒戈了!传回来的密信是骗他的!
他瞪大了眼,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头一阵腥甜翻涌。
他开始捶床,既是震慑太子,亦是召人护驾,然而,始终只有太子立在他跟前。
太子像终于看出了他的不满,赔笑着道:“父皇莫要动气,臣替您找找。”
他俯身,盛然的气势压制着皇帝,一只手在床内侧轻轻一叩,再举到皇帝眼前:“父皇是找这个吧?”
传闻由和氏璧雕刻成的传国玺上赫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此刻被太子轻巧地握在手里,随意地转了转,仿佛托着日月,满室生辉。
借着这样的光芒,皇帝总算看清了,太子的小指上有一道伤,蜿蜒着直到手腕。
一阵又一阵的钟声像闷雷似的,将凤仪宫中众人从睡梦中惊醒了。
宝珠自床上支起身,外面天色还是黑的,她手脚麻利地套衣服,准备去皇后寝殿,但脑子里仍是钝钝的。
杏儿三个也跟着拾掇自己,才要跨出门,匆匆走过来的徐姑姑眼疾手快,一把将胭儿推回屋里:“换了!”
胭儿穿了件水红的小袄儿。
宝珠只觉手脚都软了,腔子里有东西在缓缓撕裂开,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扶住门框,强撑着道:“柜子里有深褐色的,暂且穿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正殿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灰白,寒天冻地里的生麻简直堪称千疮百孔,幸好皇后还扛得住——皇后亦穿麻。
天诛地灭,她的心物归原主了。
这时候才看得见,小篆来了,一脸悲切地给皇后磕头:“皇爷大行了,请娘娘前往举哀。”
有宫人上前要搀宝珠,宝珠惊诧地回绝了,自己去扶住皇后。
皇后老了。宝珠看得真真切切,就在方才那一瞬。
所谓举哀,实际就是放声悲哭。满殿的内外命妇中,数白贵妃的泣声最为伤心欲绝、催人泪下。
哭不出来的也不是没有,但靠着在手帕上沾些姜汁子一类的,往眼睛下面涂抹几下,总能泪眼婆娑起来,不至于走了大褶。
唯有皇后没随大流做出呼天抢地的样子来,只是静静地跪着,背挺得直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倒没有谁敢在背后妄议半个字:板上钉钉的皇太后,这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其余什么太妃太嫔的,往后都要在人家母子手底下讨嚼用!
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身上草草缝制的麻衣愈发硌人,脚下的麻鞋更是四面透风。
除去白贵妃和乔昭容,大行皇帝的嫔御们品级都不高,举哀的位置越靠外,自然越受穿堂风吹,年纪小些的还好,那些有了年纪的,心底比身上还凉。
然而这已经是优待了。男人们不论是姻亲还是朝臣,都只能在殿外跪着呢。
太子——这时候该称为嗣皇帝了——不仅要在灵前尽哀,还有许多丧仪的事宜要做主,大行皇帝是开国之君,庙号为太''祖无异议,谥号仍要由新帝与大臣们一同拟定。
是以,嗣皇帝只能在每个时辰正刻,于灵位前敬香,叩首后再度匆匆离开。
他第四次进殿来时,宝珠悄悄抬起头,目光暗觑见那神色冷峻的人,唇周冒了青茬,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道窥探的视线立刻被新帝察觉,他猝不及防地回头,眼中的阴鸷破空而来,如开了刃的寒锋。
在看清那片刻的注视来自于谁后,他收回了目光。
宝珠也重新低下头去:不为别的,只是眼前又一阵阵地发黑,得赶紧稳住。
不到寅时就被惊起来了,足足跪了四个时辰,这会儿腿麻了倒不再觉得酸胀,只是偶尔有点不听使唤。
其他人比她摇摇晃晃得更早,最先倒地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诰命。
皇后连忙命人扶起来,新皇听说后,又让备下热的羹汤,有春秋的长辈们撑不住,都可以到几重偏殿里稍事歇息。
小篆尚特意过来,请皇后移至暖阁。
皇后无可无不可,由着小篆和宝珠一道把她搀起来。
“娘娘的腿有点肿。”宝珠捧着热巾子给皇后擦过手,将素漆食盒里的白粥小菜奉到她面前:“这会儿给您暂且按一按,等夜里回去了,得用热水好生泡泡。”
守孝这事上辈子她也经历过,那时候没当回事儿,头一个孩子便是这么没的。
皇后没有胃口,宝珠也不能劝,只请她多坐一刻,着人来收拾了食盒。
皇后便道:“让她们先来伺候,你去吃了饭再来换。”
这是让其他人也能趁机缓口气。宝珠点头应了,出来说给杏儿几个,随即又遇着个小内侍找她:“宝珠姑姑,梁总管有请。”
第50章 .五十阿刺吉
宝珠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挣上“姑姑”的名头——这句尊称不光看资历,更要看出身。
可不,如今娘娘的徽号虽没定,自己却实实在在是皇太后身边的头等宫女儿了,当得起这一声“姑姑”。
只不过自己没有姓氏,“宝珠姑姑”四个字,叫起来怪麻烦的。
她一路想着,走到了地儿,才知道小内侍口中的梁总管,正是小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是什么好话,可一时半会儿,宝珠想不出更恰当的措辞。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回话:“总管,宝珠姑姑到了。”
却被小篆一拂尘敲在脑袋上:“猴儿崽子!这名讳是你那张嘴叫得的?”颐指气使地把人赶走了,又换回惯常那张笑脸,对着宝珠行礼喊了声:“姐姐。”便要为她领路。
宝珠一见着他,便知道找她的其实是皇帝——如今的皇帝。
近乡情怯的滋味坠着她的双腿,她一时竟忘了如何迈步。
她踟蹰不前,小篆则是想催不敢催,暗里直跳脚,半晌才轻声细语地,又唤了声“姐姐”——这称呼也叫不了几回了,且趁如今,再多套套近乎吧。
“怎么了?”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宝珠这才留心到,前面是一座小小的抱厦。
嗣皇帝在灵前即位,却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东宫不宜再住,奉天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处,便在这间离得不远的抱厦里起居理事。
小篆听见这一声,忙不迭地呵腰唤道:“皇爷。”
宝珠跟着蹲礼,口称“陛下”。这是更为正式的敬称,与小篆一比,亲疏立
现。
好歹没行跪拜大礼。皇帝看着她,轻轻一抬手:“起来吧。”负手转身往屋中走。
宝珠想了想,跟着他进去,小篆识趣得很,紧着她的脚后跟便将门关上了。
宝珠暗暗失笑:热孝里呢,这些内监都在寻思什么?
皇帝见她眉眼略鲜活起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宝珠便撂起眼皮,再度偷偷觑他。也许是这次站得近些,她觉得他的胡茬更明显了,好在哀毁逾恒正是至孝的表现,倒也合宜。
皇帝却更切实地觉得,她这种打量,是种谨慎的察言观色。
她受苦了。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慢慢松开,他仍旧是那种惯常的语气:“昨日回来得仓促,没顾上向母后问安,事情便出来了。”
他说着话,在圈椅中坐下,又引着宝珠也坐了。
他这样说,宝珠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半日的无所适从究竟是何缘故——她在凤仪宫待得太久了,乍然被放出来,有一种背晦的自觉,虽知道已然时移世易,行事却犹自恍惚,说不定下一瞬便要行差踏错。
她低眸发怔,皇帝的目光便重新停驻在她脸上:她瘦得厉害,从前细若凝脂的脸有点泛干,哭了半日,两颊尚有几点泪痕。人也没什么精神。